晚安,栀子花
梅雨是悄无声息地渗进这座老城的。
不像夏日的暴雨那般酣畅淋漓,它黏腻、阴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像一张无形的湿毯子,将整条青石铺就的老街裹得严严实实。雨水不是滴落,而是绵密地、持续地飘洒,让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模糊了轮廓。青石板路面的缝隙里,苔藓吸饱了水分,绿得发黑,湿滑得让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
我坐在“晚安书店”的柜台后,手边是一杯早已凉透的、寡淡的绿茶。书店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方一盏旧式绿罩台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深沉阴影。耳边是雨水敲打玻璃窗的单调声响,啪嗒,啪嗒,仿佛永无止境。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变得和窗外的空气一样粘稠。
继承这家书店,完全在我的人生规划之外。一个月前,我还在一百公里外那座钢铁森林般的都市里,穿着熨帖的西装,对着电脑屏幕,为了一个牙膏广告的标语是“极致净白”还是“焕彩亮白”而与同事和客户争论不休。那时,我的夜晚被霓虹灯点亮,呼吸着尾气和空调循环风,焦虑且麻木。
祖父去世的噩耗来得突然,随之而来的是一份语焉不详的遗嘱。王律师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念出那条古怪的附加条件时,我几乎要失笑出声。为留宿的书客备茶?这听起来像是某个怀旧小说里的情节。然而,拒绝意味着这栋老宅——我童年时代唯一的避风港——将被捐赠出去。最终,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对都市生活的疲惫、对祖父模糊的怀念以及对未来一丝茫然的好奇心,促使我辞掉工作,回到了这座几乎被遗忘的老城。
“晚安书店”坐落在老街的尽头,像一位风烛残年、沉默寡言的老人。它是三层高的木制结构小楼,外墙原本的淡绿色油漆已被风雨剥蚀得斑驳陆离,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纹。推开那扇沉重的、合页早已锈蚀的木门时,总会发出一声绵长而疲惫的呻吟,仿佛在抱怨着被打扰。
店内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来得深邃、拥挤。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种开本、新旧不一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陈年纸张特有的微酸和霉味、老木头经年累月散发的沉静香气,以及一种我后来才慢慢辨出的、极淡的、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栀子花干枯后的幽香。那是祖父最爱的味道。光线主要来自几扇蒙尘的临街窗户,即使在白天,室内也显得幽暗静谧,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我住在三楼,那是祖父生前居住的地方,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保留着他生前的所有习惯。一楼和二楼是书店的主体。生意清淡得如同窗外的雨丝,偶尔会有几个老街坊进来避雨,或者一两个看起来是学生的年轻人,在书架间徘徊片刻,最终什么也不买,只是好奇地打量一下我这个新主人,便悄然离开。
关于那条“晚安茶”的规矩,我起初并未当真。我甚至没有特意去准备所谓的“晚安茶”。直到搬进来一周后的某个夜晚,我在整理祖父留在茶水间的橱柜时,才发现一个密封得很好的紫砂罐子,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晚安茶”。我打开罐子,一股清冽的、带着甜意的栀子花香扑鼻而来,里面是混合着干燥栀子花瓣的绿茶。那一刻,我心里才微微一动,祖父的嘱咐,或许并非儿戏。但我依旧心存侥幸,这大概只是老人一种浪漫的、仪式感的坚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