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国十七年,林知微第一次见到沈砚时,是在江南梅雨季的尾声。

那时她刚从苏州祖母家回到北平,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裙,站在沈家公馆雕花木门前,手里攥着一封被雨水洇得边角发皱的信。门内隐约传来西洋唱片的旋律,是慵懒的萨克斯风,混着女人娇俏的笑语——后来她才知道,那笑声常属于一个叫白露的女人,穿一身惹眼的红裙,是沈砚身边最常出现的身影。

沈、林两家曾有旧交。林知微的父亲林鹤年,早年是沈砚父亲的部下,后来自立门户做茶叶生意,却在三年前的一场商战里一败涂地,不仅赔光了家底,还欠了沈家一笔足以压垮人的巨款。那时沈砚刚接手家族事务,手段凌厉,沈家上下都知道,他对林鹤年的“背叛”始终记恨在心。而白露,便是那段时间陪在沈砚身边的人,听说她父亲是沈砚生意上的重要伙伴,两人常一同出入酒会,关系亲近得像一对璧人,公馆里的佣人提起她,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开门的是穿黑衫的管家福伯,打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像在掂量一件突然闯入的物件。林知微报上姓名,说有信要亲手交给沈先生。福伯没多问,引着她穿过铺着波斯地毯的长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雪茄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水气——那是白露常用的牌子,后来林知微在沈砚的西装袖口上,也闻到过好几次。

客厅中央的水晶灯折射出晃眼的光,沈砚就坐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他穿深灰色西装,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姿态闲散,却带着生人勿近的压迫感。而他身侧的单人沙发上,正坐着那个穿红裙的女人,就是白露。她妆容精致,手里把玩着一串珍珠手链,见林知微进来,抬眼时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审视。

“沈先生。”林知微的声音有些发紧,将信递过去,“这是我父亲托我交给您的。”

沈砚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有瞬间的停顿。那目光很深,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情绪。他接过信,随手放在茶几上,连信封都没拆,只对福伯说:“安排她住下。”

林知微愣住了:“沈先生,我……”

“你父亲在信里说,让你暂住这里。”他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烟蒂在水晶烟灰缸里捻灭,发出轻微的声响,“张妈会带你去房间。”

白露这时轻笑了一声,声音甜腻:“阿砚,这位就是林先生的女儿?瞧着倒是乖巧。”她站起身,走到林知微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洗得发白的裙子,“只是这打扮,倒像是从乡下来的,怕是住不惯公馆吧?”

沈砚没接话,只是淡淡瞥了白露一眼。白露便识趣地收了声,重新坐回沙发,却依旧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林知微,像在打量一件闯入领地的异物。

林知微被福伯引着往外走,穿过长廊时,身后的笑语声又起,白露正娇嗔着抱怨沈砚对她不够上心,沈砚的回应很轻,听不真切,却足够让林知微明白——她的出现,不过是这场热闹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她住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推开窗能看到后院的石榴树。房间布置得素雅,却处处透着疏离,像是专门为客人准备的,永远不会有归属感。张妈是个寡言的中年妇人,给她送被褥时,低声叹道:“姑娘,沈先生心里头压着事,性子冷,你别往心里去。还有……那位白小姐常来,你撞见了也当没看见,少说话,安稳住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