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暖阁的门一关上,内外便仿佛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皇后威严的凤驾,是李德全阴沉的脸,是无数双或担忧、或幸灾乐祸、或麻木不仁的眼睛,共同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等待着最终的审判结果。

门内,则是一个由烛火、药味、血腥与希望交织而成的临时战场。

皇后办事效率极高。不过片刻功夫,顾清萝所要的一切便被悉数送了进来。数坛封存完好的烈酒,一盆盆由小太监们接力送入、热气腾腾的开水,堆积如山的干净棉布,以及十几座擦拭得锃亮的铜镜,被巧妙地安置在病床周围,将烛火的光芒反射汇聚,使得整个床榻亮如白昼。

两名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太监也已候在门内,他们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面容沉稳,眼神中虽有紧张,却无半分怯懦。

“奴才王忠(赵信),听凭顾三小姐差遣。”两人齐齐躬身行礼。

顾清萝打量了他们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冷静沉着、不多言多语的助手。

“你们的差事很简单,”她的声音清冷而干脆,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待会儿我会用药让贵人陷入深度昏睡,但刮骨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她仍可能会在睡梦中挣扎。你们二人的任务,就是用尽全力,将贵人的四肢和身躯牢牢按住,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让她动弹分毫。可能做到?”

“奴才遵命!”两人毫不犹豫地应下。

“好。”顾清萝不再多言,开始进行术前准备。

她先将自己那一整套手术器械,包括大小不一的手术刀、组织剪、血管钳、探针等,全部放入一盆滚烫的开水中,又倒入了小半坛烈酒,进行反复的高温和酒精消毒。

然后,她挽起袖子,用一块浸透了烈酒的棉布,仔仔细细地、从指尖到手肘,擦拭了三遍自己的双手。那辛辣刺鼻的酒精气味,让她瞬间进入了前世在急诊室抢救病人的那种高度专注的状态。

她的贴身丫鬟名叫“半夏”,是个机灵的小姑娘,虽然此刻吓得脸色发白,双腿发软,却依旧强忍着恐惧,按照小姐的吩咐,将干净的棉布裁剪成大小不一的纱布块,又将丝线穿入煮过的银针,做得一丝不苟。

“王忠,赵信,将贵人的身子翻过来,让她俯卧。记住,动作一定要轻,不要牵扯到伤口。”

“是。”

两名太监上前,一人托住孙贵人的肩膀,一人扶住她的腰臀,配合默契地将她那孱弱的身躯缓缓翻转。

顾清萝将一个柔软的引枕垫在孙贵人的胸腹之下,使她的后背能完全展平,也便于她呼吸。

一切准备就绪。

顾清萝从药箱中取出一支最细的银针,捻在指尖,凝神片刻,精准地刺入了孙贵人颈后的“风府穴”。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现代麻醉效果的手段。通过针刺穴位,可以暂时阻断部分痛觉神经的传导,虽然远不及麻醉药,但至少能让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减轻一些极致的痛苦。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了亮如白昼的病床边。

她从沸水中捞出了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刀锋在烛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

“按住她!”顾清萝低喝一声。

王忠和赵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用尽全身力气,将孙贵人的四肢死死地按在了床榻之上。

暖阁内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顾清萝的眼中,再无他物。没有了皇后的威逼,没有了侯府的命运,只剩下眼前那块腐烂发黑、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

她的手,稳如磐石。

刀锋落下。

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沿着伤口红肿溃烂的边缘,精准地切了下去。

“滋啦——”

一声轻微的、皮肉被割开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黑紫色的淤血,伴随着黄绿色的脓液,瞬间涌了出来。

“唔……”

即便是在昏睡之中,那钻心刺骨的疼痛还是让孙贵人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她的身体猛地一弓,剧烈地挣扎起来。

“按紧了!”顾清萝头也不抬地命令道。

王忠和赵信额头上青筋暴起,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才勉强将孙贵人重新控制住。

顾清萝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刀法,快、准、狠,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庖丁,又像一个最精密的雕刻家。每一刀下去,都能恰到好处地将一块腐肉完整地剥离下来,却又不会伤及下面尚有生机的组织。

一块,又一块。

那些散发着恶臭的、早已失去生命力的腐肉烂肉,被她干净利落地切除,扔进一旁的铜盆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

半夏在一旁看得胃里翻江倒海,几次都险些呕吐出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将目光锁定在小姐的手上,随时准备递上干净的纱布。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暖阁内,只有刀锋划过皮肉的轻响,和孙贵人无意识的、压抑的呻吟声。

顾清萝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场手术的难度,远超她的想象。孙贵人长期卧床,身体的抵抗力几乎为零,伤口周围的组织脆弱得像豆腐一样,稍一用力,便会造成新的撕裂。她必须将每一分力道都控制得妙到毫巅。

终于,所有的腐肉都被清除干净。

原本模糊不清的伤口,此刻露出了它最狰狞的全貌——一个足有碗口大的、深邃的腔洞,边缘是鲜红的肌肉组织,而底部,则是已经微微发黑的、粗糙不平的骶骨。

毒素,果然已经侵入了骨头。

顾清萝的眼神一凝,换上了一把特制的、头部呈勺状的刮匙。

这才是真正的“刮骨”。

她屏住呼吸,将刮匙探入伤口底部,抵住那片被感染的骨骼表面,然后,用力一刮!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被刮擦的声响传来。

“啊——!”

孙贵人猛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那声音已经不似人声,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哀嚎。她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竟险些挣脱王忠和赵信的压制。

“小姐!”半夏吓得惊呼出声。

“别停!继续按!”顾清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手下的动作,非但没有停,反而更快、更稳!

“咔嚓……咔嚓……”

刮匙一下又一下地,将骨头上那些被病灶侵蚀的、坏死的组织,一点一点地刮了下来。

每一声,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击在门外等候的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暖阁的门虽然厚重,却无法完全隔绝孙贵人那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穿透门板,在死寂的殿外回荡,让所有听见的人都忍不住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李德全的脸色早已是一片惨白,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皇后。

皇后的面容隐藏在昏暗的光影里,看不清表情,但她那放在扶手上、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在赌。

用孙贵人的命,用顾清萝的命,用镇北侯府的未来,在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暖阁内。

顾清萝的后背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

刮骨的过程,对医者的心力、体力和眼力,都是巨大的考验。她必须确保将所有坏死的骨组织都清除干净,又不能伤及健康的骨骼和周围的神经。

终于,当最后一丝黑色的痕迹被刮去,露出下面带着新鲜血点的、略显粗糙的骨面时,顾清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最危险的一步,过去了。

她扔掉手中的刮匙,对半夏道:“药水!纱布!”

半夏如梦初醒,连忙将一瓶“玉露净创液”递了过去。

顾清萝接过药水,毫不犹豫地,将那清澈而刺激的液体,直接倒入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之中。

“滋滋——”

高浓度的酒精接触到新鲜的创面,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仿佛烧红的烙铁浸入了冷水。

刚刚才因力竭而稍稍平息的孙贵人,再次爆发出剧烈的抽搐。

但这一次,她的惨叫声,却微弱了许多。

顾清萝没有停歇,她用镊子夹着浸满酒精的纱布,探入伤口内部,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残留病灶的地方。

那剧烈的疼痛,反而成了一种刺激。原本呼吸微弱、心跳几不可闻的孙贵人,在这一连串的强刺激下,生命体征竟奇迹般地有了一丝微弱的回升。

反复冲洗、消毒了三遍之后,顾清萝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虽然依旧骇人,却已不再有半分腐烂迹象的伤口,眼中露出了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满意。

接下来,便是缝合。

“半夏,穿好的针线。”

“是,小姐。”

顾清萝接过银针,开始了她在这个世界,第二次,也是最复杂的一次外科缝合。

她没有像上次给王顺缝合那样,只缝合表皮,而是由内而外,一层一层地进行。

她先用粗一些的丝线,将最底层的肌肉组织进行疏松的对位缝合,以减少腔洞的体积。然后是筋膜层,她用更细密的针脚,将断裂的筋膜仔细地对拢。最后,才是皮下组织和皮肤。

她的动作,轻柔、精准、迅捷。那根细细的银针在她指尖翻飞,仿佛一只穿花的蝴蝶,将原本狰狞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拉拢、弥合。

暖阁内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刚才的紧张恐怖,变得安静而专注。

王忠和赵信早已停止了压制,他们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在他们眼中,顾三小姐此刻不像是在治病,更像是在完成一件最精美的绣品。

半夏也看得痴了。她从未想过,自己平日里用来绣花描凤的针线,竟还能有如此神奇的用途。

当最后一针落下,顾清萝打上一个漂亮的外科结,剪断丝线时,那原本深可见骨的可怖伤口,已经变成了一条虽然红肿、却整齐干净的缝合线。

为了防止腔内积液,她还巧妙地在伤口的最下端,留置了一根用消过毒的细竹管做成的引流管。

“好了。”

顾清萝放下手中的器械,用几近虚脱的声音,说出了这两个字。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小姐!”半夏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她。

顾清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靠在半夏身上,缓了片刻,才重新站直身体。

她取来干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为孙贵人包扎好伤口,又细心地为她盖上薄被。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对着那两名早已惊得如同木雕泥塑的太监说道:“王公公,赵公公,有劳二位,将贵人的身子轻轻翻转回来,让她平躺。切记,万万不可压到背后的伤口。”

“啊……是!是!”两人如梦初醒,连忙小心翼翼地照做。

顾清萝走到一旁的铜盆边,洗去手上的血污,又喝了一大口水,才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她走到暖阁门口,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和发髻,然后,对着门外,用一种平静却清晰的声音说道:

“启禀皇后娘娘,手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