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顾清萝那句平静的宣告,大殿内的气氛瞬间从刚才的惊喜与震撼,重新跌回了冰点。
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丝希望,仿佛随时都会被接下来那场血腥恐怖的手术所撕碎。
“需要将他翻转过来吗?”皇帝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其中夹杂的紧张,依旧清晰可辨。他想起了皇后描述的、为孙贵人治疗时的情景。
“不必。”顾清萝摇了摇头,“伤口在大腿外侧,平躺着,反而更便于施为。”
她走到床边,看了一眼那个仍在缓慢滴注的羊皮水囊,估算了一下剩余的液体量,心中有了数。
“王忠,赵信。”她沉声命令道。
“属下在!”两名金吾卫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此番手术,比之上次凶险十倍。病人的身体虽然得到了些许补充,但依旧虚弱至极。刮骨剔肉之痛,足以让铁石心肠的汉子崩溃。待会儿,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嘶吼,你们二人的任务,就是将他的上半身和另一条好腿,死死地按在床上,绝不能让他动弹分毫,影响到我的动作。可能做到?”
“属下遵命!万死不辞!”两人没有丝毫犹豫,起身便一左一右,站到了床榻两侧。他们一人按住病人的双肩,一人压住他的腰身和左腿,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显然是用上了全力。
“刘院使。”顾清萝又转向刘伯安。
“下官在!”刘伯安连忙躬身应道,神态间充满了恭敬。
“待会儿我会用银针封住他几处大穴,暂时减缓痛楚。但此法效用有限,他仍会因为剧痛而心神激荡,气血逆行。我需要您守在他头侧,时刻关注他的脉象与呼吸。一旦发现他气息紊乱,脉象散乱,便立刻施以金针,为他护住心脉。这是他能否活下来的关键,万万不可有失。”
“下官……下官明白!”刘伯安重重地点了点头,神情肃穆地走到了床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皮囊,里面插满了长短不一、闪着寒光的金针。
顾清萝的这番安排,等于是将殿内除了皇帝皇后之外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她手术团队的一员,各司其职,分工明确。这种严谨而专业的调度,让原本紧张慌乱的气氛,不自觉地多了一分秩序与沉稳。
安排好一切,顾清萝从药箱中取出数根细长的银针,捻在指尖,凝神片刻,快如闪电般刺入了病人腰腹部的“环跳”、“居髎”等几处大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现代局部麻醉的手段,通过阻断经络,暂时麻痹整条右腿的痛觉感知。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走到了那条散发着恶臭的、腐烂的伤腿旁。
她从沸水中捞出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刀锋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顾清萝的眼中,再无皇帝的威严,再无皇后的期盼,只剩下眼前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腐肉。
她的手,稳如磐石。
刀锋,落下。
“嗤啦——”
一声清晰的、皮肉被割开的声音响起。
她没有像常人想象的那样,一点一点地去挖那些腐肉,而是沿着那片青紫色皮肤与正常皮肤的交界处,划下了一个巨大的、环形的切口。
她的动作,果决、精准、毫不拖泥带水!
黑紫色的、带着恶臭气泡的血液,瞬间从切口处涌了出来。
“唔……啊!”
即便是在深度昏迷之中,那深入骨髓的剧痛还是让床上的男子猛地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他的身体剧烈地弓起,上半身和左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挣扎起来。
“按住他!”顾清萝头也不抬地低喝。
王忠和赵信怒吼一声,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手臂上的肌肉虬结得如同岩石一般,才勉强将那濒死的身体重新控制住。
“脉象……脉象乱了!”刘伯安惊呼出声,他指下的脉搏,此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疯狂乱窜,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又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双手齐出,捏着数根金针,疾如闪电般刺入了病人胸前的“膻中”、“内关”等护心大穴。
顾清萝的动作,没有因为这一切而有丝毫的停顿。
她的刀,快得像一道闪电。
她沿着刚才的环形切口,飞快地向下剥离。那些已经坏死的、青紫色的皮肤,连带着下面那层同样腐烂发黑的脂肪和肌肉组织,被她成片成片地、完整地切割下来。
她的手法,与其说是在治病,不如说更像一个技艺最高超的屠夫,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解肉”。
一块,又一块。
那些散发着剧烈恶臭、早已失去生命力的腐肉,被她干净利落地扔进一旁的铜盆里,发出“噗通、噗通”的闷响。
大殿内的恶臭,达到了顶峰。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皇后,此刻也忍不住脸色发白,用丝帕紧紧捂住了口鼻,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皇帝的脸色同样凝重如铁,但他却强迫自己,死死地盯着顾清萝的每一个动作。他要亲眼看着,这个少女,是如何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为他的儿子,搏取那一线生机。
顾清萝的额头上,早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气性坏疽的清创,是与死神赛跑。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有被厌氧菌感染的组织全部切除。任何一丝的残留,都可能导致感染复发,前功尽弃。
她的刀,时而大开大合,切除大片的坏死组织;时而又变得精巧无比,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尚有生机的大血管和神经。
终于,当最后一片青紫色的腐肉被剥离,整条大腿的肌肉组织,都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眼前的景象,比刚才更加骇人。
原本丰满的大腿,此刻竟被活生生地削去了一半,只剩下血淋淋的、尚在微微颤动的鲜红肌肉,以及深嵌其中、已经完全变为黑褐色的股骨。
毒素,果然已经侵入了骨髓。
“陛下,请看。”顾清萝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残酷,“这便是‘烂骨’。若非今日刮骨,不出三日,这条腿便会从内而外,彻底烂断。”
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缩,拳头在袖中握得咯吱作响。
顾清萝没有再解释,她扔掉手中的手术刀,换上了一把头部呈环状的、更为锋利的骨刮。
这才是真正的,刮骨!
她屏住呼吸,将骨刮抵住那段已经坏死的黑色股骨,然后,调动起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刮!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到骨髓里的、骨头被刮擦的声响,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吼——!!!”
床上的男子,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咆哮。他的双眼豁然睁开,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瞳孔涣散,显然已经痛到了极致,神志不清。
他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竟将按住他的王忠和赵信,都震得向上弹起寸许!
“心脉……心脉欲绝!”刘伯安的脸色惨白如纸,他的双手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金针。
“守住!”顾清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与力量,“他还没死!守住他的心脉!”
这声断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刘伯安的耳边。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将毕生所学都凝聚于指尖,捻起一根最长的金针,对准病人头顶的“百会穴”,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顾清萝手下的动作,非但没有停,反而变得更快、更狠!
“咔嚓……咔嚓……咔嚓……”
骨刮一下又一下地,将那些被病灶侵蚀的、已经失去生机的黑色骨组织,连同里面的骨髓,一点一点地刮了下来。
每一声,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凌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那黑褐色的骨屑,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污,纷纷掉落,在铜盆里堆起了小小的一堆。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一个世纪。
终于,当最后一丝黑色的痕迹被刮去,露出下面带着新鲜血点、呈现出乳白色质地的健康骨骼时,顾清萝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扔掉手中的骨刮,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完全浸透。
最危险、最关键的一步,完成了!
“药水!纱布!”她对早已在一旁候命的宫女喊道。
宫女如梦初醒,连忙将一坛早已打开的烈酒递了过去。
顾清萝接过酒坛,看了一眼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巨大创口,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整整一坛辛辣刺鼻的烈酒,尽数倒入了伤口之中!
“滋啦啦——”
高浓度的酒精,如同滚油一般,浇在了新鲜的创面上,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刚刚才因为力竭而稍稍平息的病人,身体猛地绷直,如同上岸的鱼一般,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白沫。
“公子!”王忠和赵信惊呼出声。
“别管他!”顾清萝的声音冷酷到了极点,“这是在救他的命!”
她扔掉空酒坛,用镊子夹起大块浸满了烈酒的纱布,探入伤口内部,像是擦拭一件器物一般,仔仔细细地、毫不留情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肉,每一分骨骼。
那剧烈的、化学性的灼痛,反而成了一种最强的生命刺激。
原本已经脉象散乱、呼吸微弱的病人,在这极致的痛苦中,生命体征竟奇迹般地,有了一丝微弱的回升!
反复冲洗、消毒了三遍,直到伤口中流出的血液,从原本的暗红色,变成了鲜艳的亮红色时,顾清萝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虽然依旧狰狞恐怖,却已充满了新鲜生机的伤口,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针线。”她轻声说道。
一个宫女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穿好丝线的银针递了过来。
接下来,便是缝合。
这场缝合的难度,比孙贵人那次,又高了不止一个等级。
因为大块的肌肉组织被切除,伤口根本无法直接对拢。顾清萝只能由内而外,先将深层的肌肉进行最大程度的拉拢缝合,以减少无效的腔隙。然后,再用另一套针法,将表层的皮肤进行减张缝合。
她的动作,轻柔、精准、迅捷。那根细细的银针在她指尖翻飞,将原本巨大而开放的伤口,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一条虽然依旧有些张力,却相对闭合的缝合线。
为了防止术后感染和积液,她同样在伤口的最下端,留置了一根引流管。
当最后一针落下,顾清萝打上一个漂亮的外科结,剪断丝线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顾医官!”刘伯安惊呼一声,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
顾清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靠在床沿上,剧烈地喘息了片刻,才勉强恢复了一些力气。
她亲自为伤口盖上厚厚的纱布,用干净的绷带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站直了身体,转过身,对着那两位从始至终,都屏息凝神、一言不发的九五之尊,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道:
“启禀陛下,娘娘。”
“手术,完成了。”
“他的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