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腊月，卯时正刻。皇宫大殿里静得可怕。
今日的晨钟似乎比往常更沉闷些，一声声敲在心上，连带着穿过朱漆大门、雕花长窗的光线，都带着一种凝滞的重量。
武则天，大周皇帝武曌，手心里沁着一层薄汗，面上却依旧是惯常的威严。
她正了正十二旒白玉珠冕冠，迈步踏入她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一般的万象神宫。
然而，脚步落定的瞬间，她便察觉到了异样。
太静了。
不是无人，而是无人出声。
空气里流动着某种压抑的骚动，像暗流在冰面下涌动。
她能听见衣袖不经意摩擦的窸窣，听见几声刻意压低的轻咳，甚至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审视，或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意，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本应跪伏在地、山呼万岁的当朝臣工，直直望向那御座之上。
只一眼，她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滞了。九龙盘绕的黄金御座上，端坐着的，不是她武曌，竟是那个她以为早已深埋于昭陵，只在记忆最深处盘踞的男人。
太宗文皇帝，李世民。
他穿着熟悉的赭黄常服，头戴乌纱幞头，面容一如她记忆中那般英挺锐利，眼神清亮如寒星，正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的螭首，节奏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武则天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扫向丹陛之下。
这一看，更是让她心神俱震。
殿下肃立的，哪里还是她大周的臣子？
那一张张面孔，鲜活而真切，如同从贞观盛世的画卷中走出。
房玄龄抚须沉吟，目光低垂却暗藏锋芒。
杜如晦身姿挺拔，眉头微蹙似在思量。
长孙无忌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她的周身。
魏徵更是微微抬着下巴，那副她记忆深处熟悉的、刚直不阿的神情丝毫未变……
他们虽未发一言，却各自有着生动的姿态和细微的表情，整个朝堂弥漫着一种真实无比的、山雨欲来的紧绷气息。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如同冰水浇头。
武则天强稳住几乎要颤抖的身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这不可能！
是何种惊天幻术？
还是……
但那御座之上传来的、她曾无比熟悉的、属于李世民的强大气场，那睥睨天下的威压，是如此真切，不容置疑！
死寂被一个清晰而平稳的声音打破，那声音带着惯有的从容，却字字千钧。
“原来是武才人来了。”
李世民开口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几乎要洞穿她灵魂的锐利。
“武才人”！
这个她早已踩在脚下、弃如敝履的身份！
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她最深的记忆。
无尽的屈辱与惊怒瞬间冲上头顶，武则天猛地抬起头，失声惊呼，声音因极致的震动而尖利。
“陛下……你……你怎么会在此？”
话一出口，她便知失言。
这绝非一代女皇应有的镇定。
李世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冷诮。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那身唯有天子才能穿戴的、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章纹的衮服之上，最后，定格在那顶十二旒的冕旒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