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当顾清萝那句“唯一的赏赐”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书房中时,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片刻。

皇帝端着茶杯的手,悬停在了半空。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完完全全的、毫不掩饰的震惊。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以为她会顺水推舟,为侯府求些实在的恩典;他以为她会故作清高,求些虚名浮利;他甚至以为她会野心勃勃,为自己求一个前所未有的女官之位。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她放着泼天的富贵、无上的荣耀不要,求的,竟然是这样一个……这样一个于己无利,却于国有大功的“赏赐”。

推广外科术,培养军医。

这七个字,看似简单,其中蕴含的分量,却重如泰山。

皇帝是马上得天下的君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不仅仅取决于兵刃的锋利和将士的勇猛,更取决于战后的伤兵存活率。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其价值远胜过十个新兵。每年,大靖王朝因伤口感染而折损在军营里的精锐将士,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一块隐痛。

他不是没有想过改变,但太医院那些固步自封的御医,除了开些清热解毒的汤药,根本拿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办法。

而现在,顾清萝,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却将一个足以改变整个大靖军力格局的、完整的解决方案,轻描淡写地,以一种“求赏”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远见!

皇帝缓缓地放下茶杯,从书案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伏在地上的顾清萝面前。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顾清萝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怦怦”狂跳的心声。

终于,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她的头顶响起。

“顾清萝啊顾清萝……”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感慨,“你可知,你方才求的,究竟是什么?”

“臣女知晓。”顾清萝的声音,依旧平稳,“臣女求的,是大靖的百年基业,是边疆的万里长城。”

“说得好!”皇帝的眼中,爆发出炽热的精光,“朕准了!”

“朕不仅准了你编撰医书,推广医术。朕还要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竟是亲自提起御笔,在一卷明黄色的空白圣旨上,笔走龙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之女顾氏清萝,性行淑均,医术通玄,于社稷有大功。今朕躬闻之,欣慰非常。特封尔为‘慧安县主’,食邑三百户,赐金千两,锦缎百匹。另,特设‘军医司’,隶属兵部,由慧安县主顾清萝,暂代司正一职,总领军中伤患救治、军医培养之一应事宜。兵部、户部、太医院,皆需全力辅佐,不得有误!钦此!”

写罢,他掷下御笔,亲自将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圣旨卷起,递到了顾清萝的面前。

“慧安县主,接旨吧。”

顾清萝的大脑,一片空白。

县主……

司正……

她只是想找个合理的由头,将自己的现代医学知识推广出去,为自己和家族寻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却没想到,皇帝的回报,竟是如此的石破天惊!

县主之位,意味着她从此跻身皇室宗亲之列,有了超脱于寻常臣女的尊贵身份。

而那个凭空设立的“军医司司正”,更是一个权柄虽小,但意义非凡的官职!它意味着她,顾清萝,将成为大靖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执掌实权的女官!

这份恩宠,已经远远超出了“赏赐”的范畴,这是一种近乎破格的、不计代价的“投资”!

顾清萝双手颤抖地接过圣旨,重重地叩首在地。

“臣女……顾清萝,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君王的威严与平和,“朕给你的,是你应得的。朕只希望,你莫要辜负了朕今日的这份信任。”

“臣女,定不负陛下所托!”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顾清萝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李德全跟在她身后,满脸堆笑,那态度,比之前又恭敬了十倍不止。

“恭喜县主,贺喜县主!”他躬着身子,声音里满是谄媚,“县主小小年纪,便得如此圣眷,真乃我大靖前所未有之奇女子啊!”

顾清萝只是对他淡淡一笑,没有多言。她知道,这泼天的富贵背后,是更重的责任,和更深的漩涡。

接下来的日子,顾清萝便正式以“慧安县主”的身份,留在了静心苑,全权负责太子的康复事宜。

太子萧承稷在手术后的第二日下午,便悠悠转醒。

当他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父皇母后时,那双因为久病而黯淡的眸子里,瞬间涌上了激动的水花。

“父皇……母后……”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稷儿!你醒了!”皇后喜极而泣,紧紧握住他的手。

皇帝的眼眶也微微泛红,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连声道:“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当萧承稷得知,是顾清萝以一种闻所未闻的“刮骨剔肉”之法,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时候,他看向顾清萝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感激。

“多谢……顾医官,救命之恩。”

“殿下言重了。”顾清萝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太子的身体,在顾清萝的精心调理下,一日好过一日。

他从最初只能喝些米汤,到后来能吃下肉糜,再到半月之后,已经能在内侍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在庭院里缓行几步。

他腿上那狰狞的伤口,也在神奇的药膏和规律的换药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着。新生的肉芽,很快便填满了那深可见骨的腔洞,粉色的新皮,也开始从伤口边缘,缓缓地向中心生长。

所有见证了这一切的人,都将顾清萝奉若神明。

而顾清萝,则利用这段时间,将自己脑海中关于基础外科、消毒、清创、缝合、包扎以及术后护理的知识,整理、翻译成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开始着手编撰那本即将改变大靖军医历史的《军阵外科集要》。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这日午后,顾清萝正在偏殿校对着书稿,太子萧承稷却拄着拐杖,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地走了进来。

经过这半个多月的调理,他的气色已经恢复了大半,面容俊朗,眉目温润,虽然还带着几分病容,却已然有了几分未来储君的沉稳气度。

“县主。”他微笑着对顾清萝颔首。

“殿下。”顾清萝连忙起身行礼,“殿下伤势未愈,怎可随意走动。”

“无妨,整日躺着,骨头都要生锈了。”萧承稷摆了摆手,示意内侍退下,自己在顾清萝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来,是有一事,想请教县主。”

“殿下请讲。”

萧承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言辞。他看着顾清萝,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县主当日曾对母后言,我这伤,是中了‘破伤’之毒。此毒……当真无解吗?”

顾清萝心中一动,知道他想问的,绝非医理。

她沉吟道:“回殿下,此毒在发作之初,若能及时辅以正确的清创之法,尚有可为。但若拖延日久,毒入骨髓,便唯有行刮骨之术,九死一生。殿下此次能转危为安,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原来如此。”萧承稷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寒芒。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对了,孤听闻,数月之前,镇北侯府的小公子,也曾遭人暗算,险些丧命?”

顾清萝的心,猛地一跳。

“是。”她垂下眼帘,轻声回答,“小弟误食了含有花生粉的点心,引发了急症,幸得及时救治,才侥幸保住一命。”

“花生……”萧承稷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孤记得,孙贵人似乎也对花粉过敏。去年秋日,她之所以会在御花园失足摔伤,便是因为有宫人不慎,将一盆盛开的秋菊,摆在了她必经的路上。”

一瞬间,顾清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花生!

花粉!

一个针对弟弟顾承安,一个针对皇后心腹孙贵人!

这两起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件,此刻,竟被太子用一根看不见的线,巧妙地串联在了一起!

都是利用了“过敏”这个外人极难察觉、却又足以致命的弱点,进行的一场场完美的“意外”谋杀!

而她弟弟顾承安对花生过敏之事,除了侯府最亲近的几人,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是谁?

到底是谁,能将手伸得这么长?既能渗透进戒备森严的镇北侯府,又能精准地操控宫中内侍的布置?

就在顾清萝心神剧震,一个可怕的猜想即将在脑海中成型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刺耳。

“殿下!县主!不……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萧承稷的眉头,瞬间蹙起。

那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道:

“慎……慎刑司!慎刑司走水了!”

“太医院的张院判……还有……还有之前因孙贵人一案被打进去的一干人等……全都……全都被活活烧死在了里面!一个……一个都没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