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诗一直觉得,桂花巷尽头那栋爬满青藤的老房子里,住着爱情最本真的模样。那里的男主人,是她的太爷爷和太奶奶。
太爷爷今年八十七,太奶奶八十六,都是耄耋之年,却依然保持着一种褪了色却依旧精致的体面。太爷爷个子很高,即使腰身不再挺拔,也总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色棉麻衬衫或浅灰中山装,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总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温和笑意,前提是,太奶奶必须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太奶奶则是个娇小的南方女子,即便年华老去,眉眼间仍能窥见昔日的清秀轮廓。她总是穿着素雅的棉布旗袍或盘扣上衣,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小髻,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
在诗诗的记忆里,最幸福的事就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变老,最美好的画面便是黄昏时分,两位老人手牵着手,缓缓走过青石板铺就的桂花巷,去不远处的社区公园散步。太爷爷的手宽大而布满老年斑,紧紧握着太奶奶那只略显干瘦却依然柔软的手。太奶奶会轻声提醒:“老头子,慢点,前面有台阶。”太爷爷便听话地放慢脚步,侧过头,依赖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他的全世界。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雪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巷子里飘荡着晚桂的余香,时光在他们身边仿佛都放慢了流速,变得温柔而绵长。
他们的儿孙们也极为孝顺。五个孩子,个个成才,分散在国内外,但无论多忙,过节的时候总会拖家带口地回来团聚。那栋老房子时常充满欢声笑语。太爷爷和太奶奶看着满堂儿孙,眼里是满足与平和。他们是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桂花巷公认的模范夫妻,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生动的注解。
然而,诗诗上高中那年,太爷爷被确诊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这个优雅的老人,开始像一座逐渐褪色的古城,记忆的砖瓦一块块剥落。他常常忘记关水龙头,忘记刚刚吃过饭,忘记孙子孙女的名字,甚至有时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疑惑地问:“这位老先生,你是谁?”
但唯一不变的,是他对太奶奶的依赖。只要太奶奶离开他的视线哪怕一分钟,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开始大声呼喊:“秀珠?秀珠呢?秀珠去哪里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和无助。那时,全家人才知道,太奶奶的闺名叫秀珠,一个太爷爷在清醒时几乎从不唤出口的名字,却在记忆模糊后,成了他唯一能牢牢抓住的锚点。
太奶奶总是第一时间回应,声音温柔而坚定:“在这儿呢,老头子,我在这儿。”她会快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太爷爷看到她,立刻就会安静下来,紧紧攥着她的手,喃喃道:“你别走,你别离开我。”那双曾经睿智的眼睛里,只剩下全然的依赖和恐惧。
诗诗看着这一切,既心酸又感动。她想,这该是多么深刻的爱情,才能在记忆几乎清零后,唯独留下对方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太奶奶以惊人的耐心和韧性照顾着太爷爷,毫无怨言。直到一个秋雨连绵的清晨,太奶奶在起身为太爷爷准备早餐时,悄无声息地倒在床边,安详地离开了人世,没有任何痛苦挣扎,仿佛只是疲惫已极,终于得以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