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未寄出的第一百零一封信

2012年的黄昏把槐安镇浸成了蜜色。老槐树的枝桠像被揉皱的宣纸,漏下的光斑在许安宁鞋尖跳着碎金——她的白帆布鞋沾着散伙饭时蹭的红烧肉汁,此刻正一下下碾着脚边的槐花瓣。右手攥着的牛皮纸信封边角卷了边,是早上塞书包时被拉链卡的,她用指甲刮了三遍,还是留下道浅白的印子。

裤兜里的薄荷糖早化了,黏糊糊的糖浆渗过棉布层,沾在指缝间。许安宁抬头看了眼老槐树的挂钟——镇政府给老槐树装的,挂在树杈上,指针刚划过六点半。她想起半小时前散伙饭的包厢里,周屿坐在她斜对面,穿洗得发白的蓝校服,领口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半截锁骨。班长举着啤酒瓶喊“安宁,喝一杯”,周屿突然站起来,指尖碰了碰她的玻璃杯:“她酒精过敏,我替她喝。”琥珀色的酒液撞进他的杯子,泡沫溅在他校服袖口,他皱着眉仰头,喉结滚动,像去年冬天在操场跑圈时的样子——那回许安宁陪他练800米,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笑着递过来半瓶橘子汽水:“给你的,冰的,解腻。”

风裹着槐花香撞过来,许安宁打了个寒颤。远处传来自行车铃,叮铃叮铃的,她猛地站直,攥信封的手又紧了紧。周屿的身影从巷口晃出来,背着旧书包,书包带磨得发亮,手里举着瓶橘子汽水——瓶身凝着水珠,标签上的橘子图案被他指甲刮得泛白。他看见许安宁,眼睛弯成月牙:“路上遇到便利店阿姨,说你喜欢橘子味,就买了。”

汽水递过来时,许安宁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像冬天里的钢笔尖,可掌心却带着温度——上周在走廊捡笔记本时,他也是这样抓住她的手腕,说“小心楼梯”。那本笔记本里夹着她写的第三十七封信,是凌晨三点在台灯下写的,字里行间都是“周屿今天帮我捡了掉在地上的练习册”“周屿的校服领口有皂角味”。当时她吓得手心全是汗,周屿却翻开笔记本,指着她写的“今天的云像棉花糖”说:“你的字真好看,像春天的柳芽。”

“发什么呆呢?”周屿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他靠在老槐树上,书包滑到脚边,从兜里摸出包橘子糖——是许安宁最爱的牌子,橘子味很浓,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糖粒。他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腮帮鼓起来,像只偷喝了牛奶的猫:“刚才班长说,下个月要组织去爬山,你去吗?”

许安宁摇头。她的目光落在他校服口袋上,那里露着半张车票——早上她在教室看见的,北京到槐安的往返票,日期是九月一号。周屿说过,他要考北京的法学院,因为小时候邻居奶奶被骗子骗了钱,哭着找他妈妈,他当时攥着奶奶的手说:“等我长大,帮你把钱要回来。”

“北京的雪是不是很大?”许安宁突然问。她想起去年冬天,槐安下了场小到不能再小的雪,周屿在走廊上堆了个小雪人,用纽扣当眼睛,用红墨水涂了个小鼻子。他举着雪人跑过来,说:“看,像不像你?”雪人化在她手心里,湿凉的水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可她觉得暖,暖得鼻尖发红。

周屿点头:“我妈说,北京的雪能埋到脚踝。”他抬头看天,黄昏的云染着橘色,像被揉碎的糖纸:“我想冬天去故宫,看红墙落雪,肯定像画里的样子。”他从书包里掏出本笔记本,封皮是深蓝色的,上面贴着片银杏叶——是秋天他们一起在操场捡的,许安宁说银杏叶像小扇子,周屿就捡了最圆的一片,夹在笔记本里:“给你的,以后写东西可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