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辞职信拍在经理桌上。桌上那盆绿萝的叶子晃了晃。
他姓张,头发已经不多了,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他扶了扶眼镜,嘴巴张开,又闭上。大概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没说再见。
转身走出这栋待了四年的写字楼。身后的感应玻璃门合上,映出整座城市的高楼。楼挨着楼,密密麻麻,像一片钢铁的水泥森林。我看不见天,只能看见楼缝里挤出来的一线天。
我叫陆巡,一个程序员。过去四年,我每天对着屏幕敲代码,为一个个永远也完不成的项目加班。我的颈椎、腰椎、胃,没有一处是好的。银行卡的余额倒是涨了些,可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是身体上的死,是那种精神上的,一点一点被磨没了。
辞职报告上,我只写了四个字:回家种田。
人事部的同事看见,笑了。她说:“陆巡,你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回家种田?”
我没笑。我说:“我是认真的。”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是泡面和汗水的味道。接着又换了三次大包车,路越来越颠,窗外的楼房变成了平房,又变成了田地。最后,车停在一个土坡上,司机师傅朝外面喊:“云溪村的,下车了!”
我背着一个双肩包,提着一个行李箱,下了车。
这就是云溪村。我爷爷的家。
老家的土屋已经塌了半边,泥墙上裂开大大小小的口子,像是老人的皱纹。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有的比我还高。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爷爷留下的东西不多。一张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一口缺了角的铁锅,几只豁了口的土碗。
还有院子角落里那片黑得不正常的土地。
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总不让我去那块地旁边玩。他说那地金贵。
现在看,那片土确实不一样。大概两米见方,颜色比旁边的黄土地深得多,像被浓墨泡过一样,油亮油亮的。抓一把在手里,不粘手,松散得很,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香,像雨后森林里的味道。
我在村里的小卖部赊了点米面油盐,又去镇上买了最便宜的几包蔬菜种子。包装袋上印着水灵灵的大白菜和红彤彤的西红柿。
回来后,我找出一把生了锈的锄头,开始除草。
城市的喧嚣,领导的训斥,同事间的算计,好像都随着汗水流走了。一下午,我把院子里的杂草清了个干净。
天黑前,我用锄头在那片黑土地上刨了几个浅坑,把白菜种子撒了进去。然后用木瓢从老井里舀了水,一瓢一瓢,慢慢地浇上去。
水渗进黑土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像被海绵吸走了一样。
做完这些,我累得直不起腰。煮了锅白粥,就着咸菜吃了。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外面的虫鸣,我睡得比过去四年任何一个晚上都安稳。
第二天醒来,我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亮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有股泥土和青草的味儿。
我伸了个懒腰,骨头缝里发出一串轻响。感觉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
趿拉着鞋走到院子里,我习惯性地朝那片黑土地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