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玄铁育子录李虎死了。那个风雪天在长白山深处被熊罴扑倒、又被九天玄铁所化的神女素霓救下的年轻走山客,在儿子李玄二周岁那年的一场倒春寒里,咳着咳着,咳尽了最后一口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沫子,便撒手去了。

死前,他枯槁的手死死攥着儿子裹身的、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襁褓一角,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守在炕沿边的素霓身上,喉咙里嗬嗬作响,最终也没能吐出那个压了他半生的、冰冷的疑问。素霓静静地站在炕前。窗外是北地三月依旧料峭的风,刮得新糊的窗纸呼啦啦作响。她看着李虎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那攥紧襁褓的手无力地松开、滑落。

屋内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流淌,那张穷尽人类想象的完美面容上,没有悲戚,没有哀伤,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恒久的平静。她体内的嗡鸣声,在确认生命体征彻底消失的瞬间,频率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如同精密的钟表更换了一个微小的齿轮。

李虎下葬后的第七天,素霓抱着襁褓里的李玄,站在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她依旧裹着那块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破烂的红布,赤足站在尚未完全化冻的泥地上。村里人远远望着,眼神敬畏又复杂。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仙家”,这个带来泼天富贵又带来无尽谜团的存在,如今独自抱着一个没爹的娃。

“玄铁娘娘,”村里最年长的三爷拄着拐杖,佝偻着腰,隔着几丈远,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虎子……走了。这孩子……往后……”素霓的目光从远处层叠的山峦收回,落在怀中那张皱巴巴、睡得正酣的小脸上。

那眼神,依旧是琉璃般的清澈见底,映着婴儿熟睡的面容,却似乎比看山看云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专注?她抬起头,看向三爷,声音清冽空灵,如同山涧击石:“吾乃李家保家仙,送子侍女。此子血脉,吾当护持,直至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三爷和一众村民闻言,心头那点疑虑和隐隐的不安似乎被这话语中的“保家仙”和“血脉”熨帖了少许。

仙家重诺,自古皆然。只是看着那襁褓中懵懂无知的孩子,再看看那赤足披发、不沾凡尘的素霓,一种更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在心底弥漫开来——这九天玄铁化成的仙家,真能养大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

素霓抱着李玄,回到了那座青砖木梁、在村里鹤立鸡群的大院。院子很空,只有风声穿过雕花窗棂的呜咽。她将李玄轻轻放在铺着厚厚兽皮的炕上。

婴儿似乎被异动惊扰,小嘴一瘪,细弱的哭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响了起来。哭声一起,素霓的动作似乎凝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那双琉璃眸子深处,无数细微的流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无声流转、碰撞、重组。她在“检索”应对方案。下一瞬,她行动起来。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非人的精准与效率。这一切,都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进行。

没有母亲轻柔的哼唱,没有怜爱的低语,只有布料的窸窣声、水声,以及那恒定的、作为背景音的细微嗡鸣。

日子便在这样精确到刻板的循环中流逝。李玄在素霓这非人却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竟也一天天长大,小脸变得红润饱满。

素霓成了村里一道无法理解的奇景。农妇们抱着孩子聚在村口老槐树下晒太阳、唠家常时,素霓也会抱着李玄出现。

她总是站在人群边缘几步之外,赤足,披着那块愈发破旧却异常干净的红布,沉默得像一尊移动的神龛。她从不参与那些关于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絮叨,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怀中的李玄身上,偶尔抬起,扫过田野、远山,眼神空远。

农妇们起初还有些拘谨敬畏,后来见她并无神异之威,也渐渐敢大着胆子偷偷打量。她们惊讶地发现,无论李玄如何哭闹踢打,素霓抱着他的手臂都稳如磐石,丝毫不见晃动。婴儿的嚎哭似乎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涟漪,她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扫描”着婴儿的状态,然后精准地执行程序:哺乳、清洁、哄睡(一种极其规律的、固定频率的轻拍或摇晃)。

有一次,李玄不知为何,在素霓怀中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小脸憋得紫红。旁边的张婶看得心疼,忍不住道:“玄铁娘娘,娃儿怕是肠子绞着痛了,得揉揉小肚子,暖暖的才好!”

素霓闻言,琉璃般的眸子转向张婶,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张婶瞬间噤声,后悔自己多嘴。

然而,素霓的目光很快又落回李玄身上。她伸出那只完美无瑕的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极其精准地落在婴儿脐下三寸的位置。指尖接触婴儿肌肤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温煦的热量便从那指尖稳定地透出,如同冬日暖阳的聚焦。

同时,她的手指开始以一种恒定不变的力度和频率(每秒三次顺时针旋转),在婴儿的小腹上画着标准的圆圈。那动作标准得如同用尺规作图,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感。说来也怪,李玄的嚎哭声竟在这精准到可怕的“按摩”下,渐渐弱了下去,小脸也舒展开来,沉沉睡去。

张婶和周围的农妇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仙家手段,当真是闻所未闻!精准、有效,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不是在安抚一个痛苦的孩子,而是在调试一架出了故障的精巧仪器。

“神了!真是神了!”张婶回过神来,啧啧称奇,“娘娘这手,比咱揉一百遍都管用!”素霓对此毫无反应,只是确认李玄呼吸平稳后,便停止了动作,重新恢复那亘古不变的静立姿态。那指尖透出的奇异热力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细微的、恒定的嗡鸣声,如同她存在的背景音,低低地弥漫在空气里。

李玄一天天长大。他开始蹒跚学步,开始咿呀学语,开始用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好奇地探索这个被九天玄铁守护的世界。素霓依旧是他唯一的、沉默的守护者。她寸步不离地跟在摇摇晃晃的小人儿身后,在他即将摔倒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总会恰到好处地托住他的小身体。她从不主动伸手搀扶,只是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影子,确保他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李玄咿咿呀呀地指着树上的山雀,指着草丛里蹦跶的蚂蚱,指着远处巍峨的雪山。素霓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移动,琉璃般的瞳仁深处,细微的流光无声流转,如同在高速录入和分析这些凡俗的景物信息。当李玄含糊不清地吐出“鸟……飞飞……”、“虫虫……”、“山……高高……”时,素霓会微微侧头,似乎在识别这些音节。

片刻后,她会用她那清冽空灵、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给出一个绝对精确的词汇:“雀形目,山雀科。”“直翅目,蝗科。”“长白山脉,主峰白头山。”李玄听不懂这些拗口的词汇,只是被母亲(他本能地将这个日夜守护自己的存在视为母亲)的声音吸引,咯咯地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去抓素霓垂落在颊边的乌黑发丝。素霓没有躲闪。

当那只温热、带着孩童特有奶香和微微汗意的小手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她体内那恒定的嗡鸣声,频率出现了一次极其短暂的、微乎其微的紊乱,如同精密的钟表被一根极细的绒毛拂过。她的目光落在李玄抓着她头发的手上,琉璃般的眼眸深处,清晰地倒映出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

那倒影之中,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数据流波动般的涟漪,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李玄玩够了头发,又好奇地伸出小手,摸向素霓的脸颊。那温软细腻的触感让他新奇,咯咯的笑声更响亮了。

他的小手毫无章法地在素霓脸上摩挲着,最后,小小的拇指无意中按在了素霓微微抿着的、如同初绽樱蕊般的唇瓣上。就在那稚嫩指腹接触到唇瓣的刹那——嗡!一声远比平时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的嗡鸣,猛地从素霓体内爆发出来!那声音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在瞬间高频震荡,带着一种被强行侵入核心区域般的、冰冷的应激反应!

李玄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响吓得浑身一抖,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手也触电般缩了回去。素霓的身体在那嗡鸣爆发的瞬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僵硬,如同精密仪器瞬间的卡顿。她的琉璃眼眸深处,无数细微的流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密度疯狂流转、碰撞,如同遭遇了一场无形的数据风暴!那完美无瑕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极其短暂的、近乎凝滞的空白。但这一切失控的迹象只持续了不到半次呼吸的时间。嗡鸣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掐断,瞬间跌回那恒定的、低沉的背景音频率。素霓眼中的数据风暴也骤然平息,恢复深潭般的平静。

她微微低头,看着怀中因惊吓而大哭不止的李玄。没有安慰的轻拍,没有温柔的低语。她只是伸出手指,极其精准地、用指腹最柔软的侧面,轻轻拂去李玄眼角溢出的泪珠。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带着一种非人的、绝对的洁净感。然后,她抱着他,转身,无声地走向那座青砖院落。

赤足踏过初春湿润的泥土,依旧不留半分痕迹。只有那细微的、重新稳定下来的嗡鸣声,低低地萦绕在她周身,如同一个永恒的、冰冷的谜。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和料峭的春风。

院中那棵移栽不久的山梨树,不知何时已悄然结满了细小的、洁白如雪的花苞。素霓抱着渐渐止住哭泣、在规律嗡鸣中有些昏昏欲睡的李玄,站在梨树下。她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初绽的梨花,投向更高远的、湛蓝的天空深处。琉璃般的瞳仁里,倒映着流云变幻,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