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血污与腥气,似乎被翡翠湖彻夜的涤荡悄然抹去。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正午灼热的骄阳和两岸苍翠欲滴的山峦,只有几处被暗红浸染、尚未褪尽的湖畔泥泞,如同无法愈合的疮疤,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短暂的、却惨烈到非人境地的杀戮。木屋前,新支起了一张粗糙的木桌。桌面是李玄用新伐的硬木匆匆刨平,还带着新鲜的木茬和树脂的清香。桌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副刚刚“诞生”的棋具。棋子非金非玉,非石非木。那是素霓用湖边随手拾取的、被水流冲刷得浑圆光滑的鹅卵石,以指尖那不可思议的“精工”瞬息雕琢而成。三十二枚棋子,红黑分明。红方是质地稍软、颜色偏暖的赭石,黑方则是坚硬、色泽深沉的青石。车、马、炮、相、士、帅(将)、兵(卒),每一枚都线条流畅,形态古朴而传神,带着一种原始粗犷又精准的美感。棋盘则是直接用尖锐的石片在桌面上刻画出纵横十九道,沟壑清晰,深深刻入木纹之中。素霓坐在桌旁,赤足踩在微温的泥地上。她已换下了昨日沾染血污的素麻衣,穿着一件同样由她自己“织”就的、看不出材质的月白色窄袖长衫,质地细腻柔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衬得她肌肤愈发莹洁如玉。昨日的白发银瞳、血海杀神之姿已杳无踪迹,唯余鬓角几缕未能完全逆转的、极淡的银霜,在乌黑如瀑的发丝间若隐若现,如同封印着昨日恐怖力量的隐秘印记。她神情平静,琉璃般的眸子倒映着桌上的棋局雏形,仿佛昨日的腥风血雨不过是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李玄坐在她对面,精壮的上身只穿着一件粗麻无袖短褂,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贲张着力量的光泽。他沉默地啃食着一条用树枝串起、在火上烤得焦香四溢的湖鱼。鱼肉鲜嫩,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他的动作有些机械,眼神时不时地扫过湖岸那片暗红的泥泞,又飞快地移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残留。他吃得很快,似乎想用食物填满某种空洞。玄续被安置在屋角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摇篮里,吮吸着自己的小拳头,发出满足的咿呀声。摇篮旁,安静地躺着几件物事——一把闪烁着幽冷流光的短匕(昨日掷出钉在树上的那把),几枚边缘锋利、带着暗红凝固物的金属甲片(来自皇城司精锐),还有一块沾满泥污、但质地一看就极其上乘的暗紫色锦缎碎片(属于童太监的袍子)。这些,是素霓在清理战场时,“顺手”带回的“战利品”。它们无声地躺在那里,如同蛰伏的毒蛇,提醒着平静下的危机。李玄吃完最后一口鱼肉,将光秃秃的鱼骨随手扔进火堆,发出噼啪一声轻响。他抹了抹嘴,目光终于落在素霓身上,落在她手边那副奇异的棋具上,带着一丝困惑和探究。素霓抬起眼,琉璃般的眸子迎上他的目光。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完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却又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那弧度不再是冰冷程序的模拟,似乎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相公,”她的声音清冽依旧,如同山涧击石,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揉进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柔缓韵律,如同微风拂过琴弦,“吃好了?”李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闷闷地“嗯”了一声。昨日那声带着血沫的“相公”嘶吼,和此刻她这声平静自然的呼唤,在他心中交织出巨大的混乱与酸楚。素霓纤细的手指拈起一枚圆润的赭石“帅”棋,指尖在棋子光滑的弧面上轻轻摩挲。她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玄耳中:“我们来玩个游戏。”“此戏名曰……象棋。”她开始讲解。楚河汉界,九宫格内。车行直路,马踏斜日,炮需隔山打子,象飞田字,士走斜线护将帅,卒兵过河不回头……规则清晰明了,如同她过往教授李玄辨识草药、讲解山势走向一般,精准、高效、不带半分冗余情感。她甚至用指尖在刻画的棋盘沟壑上轻轻划过,演示着“马别腿”、“蹩象眼”等关键限制。李玄本是聪慧之人,在山野磨砺和素霓的“点拨”下,心智早已远超寻常村夫。他凝神听着,眼神渐渐专注,昨日的惊悸似乎被这新奇而富有逻辑的博弈规则暂时压下。他很快理解了基本规则,甚至能提出几个简单的疑问。“懂了?”素霓放下手中的“帅”棋,琉璃般的眸子平静地看着李玄。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懂了。”李玄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他活动了一下粗壮的手腕,眼中燃起一丝属于猎人和战士的本能好胜心。这棋盘,如同缩小的战场。“好。”素霓的唇角那抹细微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她伸出手,将红方棋子缓缓推向李玄一侧,自己则留下了深沉如墨的青石黑子。“红先黑后。”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意味,“既为游戏,当有彩头。”李玄微微一怔,抬起头:“彩头?”素霓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缓缓滑过李玄被阳光晒得微红、覆盖着薄汗的结实胸膛,又落回他那双带着困惑和一丝警惕的眼睛上。她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棋盘边缘。“谁若输了一局,”她清冽的声音在寂静的湖畔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便脱去一件衣衫。”李玄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脱……脱衣?!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素霓身上那件月白色、看似单薄却严丝合缝的长衫,又飞快地移开,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胸腔。“直至……”素霓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最平常的规则,目光却牢牢锁定了李玄骤然收缩的瞳孔,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深邃,“有人身无寸缕。”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湖面的微风吹拂着她鬓角那几缕银霜,如同危险的信号。“输至赤身之人……”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魔咒般的韵律,清晰地钻进李玄的耳膜,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灼热的烙印:“需应允胜者……”“一件至死不渝之事。”至死不渝之事!李玄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荒谬感、强烈的羞耻感,以及一种被无形力量攫住的、混合着恐惧与隐秘兴奋的电流,狠狠击中了他!他看着素霓平静无波的脸,看着那双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琉璃眸子,脑中一片轰鸣!她到底想做什么?是惩罚?是戏弄?还是……另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玄铁”的“亲近”方式?然而,没等李玄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神,素霓那拈着黑色“将”棋的手指,已轻轻落在了棋盘“九宫格”的正中央。“相公,”她微微侧头,阳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下颌线,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如同湖面摇曳的碎金,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冰冷的算计,“请。”低沉的嗡鸣声悄然响起,不再是昨日的狂暴战鼓,而是调整成了一种极其稳定、极其富有节奏感的韵律,如同精密的计时沙漏,宣告着这场关乎“衣衫”与“至死不渝承诺”的博弈,已然落子。玄铁弈心。衣衫为注。承诺如锁。局启,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