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碎影焚心

周远攥着褪色的红绸带踏进营房时,肩头还落着探家归途的霜。熄灯号响后,他在煤油灯下展开信纸,笔尖悬在“棠”字上迟迟未落——上次分别时,晚棠塞进行李的野蔷薇标本,此刻正夹在日记本里,花瓣边缘已经泛出褐色。

此后的三个月,信纸在两人之间往返如候鸟。晚棠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后山的茶花开了,比去年早了些”“阿爹的咳嗽又犯了,大夫说要吃洋药”。周远数着津贴簿上的数字,把省下的菜票换成信封里的碎银。他甚至偷偷揽下夜间站岗的差事,只为多换几角钱。然而当部队动员支援灾区时,看着募捐箱前瘦骨嶙峋的孩童,他攥着铁皮盒的手微微发抖——那里装着为彩礼攒下的全部积蓄,最终还是尽数投了进去。

“这样做值得吗?”战友拍着他的肩膀,“你对象那边...”周远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晚棠在周家老宅灶台前忙碌的模样,低声道:“她会懂的。”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周远接到那封字迹洇湿的信。“同乡姑娘出嫁,彩礼最少七百二十块。”信纸被反复揉搓出褶皱,“若凑不齐...我爹在村里抬不起头。”信末的字迹几乎要划破纸张:“我等不到了。”他如遭雷击,颤抖着摸出贴身收藏的银镯,当铺伙计说最多能当三十块,而那个遥远的数字,像座大山横亘在眼前。

此后的回信变得艰难。周远写了撕,撕了写,钢笔尖划破过三次信纸,终究没敢写下“再等等”。他开始疯狂接任务,跟着队伍翻山越岭运送物资,只为多挣些补贴。某个深夜,他在信末画了朵山茶花,却在寄出前狠狠撕碎——连承诺都变得苍白无力。

晚棠的信越来越简短,最后一封信到得突兀。“下月十五前,若没有回音,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周远攥着信在雨里狂奔,泥水溅湿了裤脚,却在邮局窗口停下脚步——部队临时接到紧急任务,归期未定。他望着墨绿色的邮筒,终于将信塞回口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断桥重逢那日,乌云压得很低。晚棠的目光冷得像冰,怀里紧紧抱着包袱。“要彩礼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她颤抖着撕碎合影,胶片裂响混着惊雷炸响,“六个女儿没一个儿子,我不能让父母后半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周远想解释,却看见她转身时发间散落的野蔷薇早已干枯,像极了他们破碎的誓言。

桥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两人之间轰然断裂。周远站在原地,看着手中残破的照片,终于尝到嘴角咸涩的滋味。山风呼啸而过,吹走了最后一片野蔷薇花瓣,也吹散了那段被现实碾碎的红约。而他不知道的是,晚棠转身离去时,腹中的新生命正在悄然成长,这个秘密将在多年后,如惊雷般再次炸开他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