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霜色漫过营房铁窗时,周远总将掌心贴在冰凉的墙面上——那里还留着捡照片时的伤痕,像道永远褪不去的疤。他无数次梦回元垛村,看晚棠坐在溪边捣衣,木槌敲击石板的声响混着山风,可每次想要触碰,她便化作飘零的碎纸。军装口袋里半张照片已被摩挲得发毛,边角处凝结的血痂,是那年她撕碎照片时,他慌忙捡拾留下的印记。

训练场上烈日灼人,周远却感受不到皮肤的刺痛。当班长嘶吼着下达卧倒指令,他眼前浮现的是晚棠转身离去的背影——碎纸片如雪纷扬,他扑跪在满地狼藉中,锋利的纸边划破指尖,血珠却染红了照片里她含笑的眉眼。“720块彩礼凑不齐,就别谈婚论嫁。”她的话裹着山风钻进耳骨,村口老槐树沙沙作响,似在替他呜咽。深夜站岗时,他数着天上的星子计算归期,把津贴和退伍费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可晚棠决绝转身的模样,总让他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

熄灯号吹过三遍,周远仍盯着上铺床板发呆。同屋的战友鼾声渐起,他却悄悄摸出枕下的笔记本,借着月光写下一行行小字:“今日津贴又存了五块”“听说后山有药材能换钱”“退伍时或许能凑够......”字迹被泪水晕染,洇成模糊的墨团。而三百里外的元垛村,晚棠正对着铜镜摘下母亲强塞的银簪。镜中人眼尾泛红,鬓角还别着朵干枯的槐花,那是周远最后一次归来,攀着老槐树摘下别在她发间的。

晚棠在村里的日子浸满了苦涩。母亲每日将红纸包整齐码在桌上,十块一包,数到第七十二包时重重叹息:“谁家姑娘不要体面?”她抱着褪色的嫁衣躲进柴房,细密针脚里还藏着周远探亲时偷塞的桂花糖。每当公路传来卡车轰鸣,她总赤脚冲向村口,可扬起的尘土散尽后,只剩空荡荡的山路蜿蜒向远方。媒婆的话像蛛网般缠着她:“隔壁村张家儿子在县城有房”“李家小伙存了两万彩礼”,她却望着窗外出神,直到暮色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隔着三百多公里山路彼此煎熬。周远在战术训练中拼尽全力,用肉体的疲惫麻痹蚀骨的思念;晚棠在媒婆撺掇下麻木相亲,任凭对方将邻村青年的家境夸得天花乱坠。暴雨夜,周远在医务室呓语呢喃,滚烫的掌心死死攥着护士的手腕唤“晚棠”;同一时刻,惊雷炸响在元垛村上空,晚棠被雷声惊醒,颤抖着点亮油灯。昏黄光晕里,墙上的合影残片忽明忽暗,像极了他们摇摇欲坠的情缘,在现实的重负下,碎成满地无法拼凑的月光。

深秋的风裹着寒意掠过营房,周远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泛黄的信纸上,母亲絮叨着村里的变化,却在末尾小心翼翼写道:“晚棠她......上个月定亲了。”信纸从指间滑落,他跌坐在地,耳畔轰鸣如断桥崩塌的声响。而此时的晚棠,正将嫁衣叠进樟木箱底,箱角压着周远留下的钢笔,笔尖早已干涸,却还留着那年他为她写情诗时的温度。山风掠过无人的断桥,吹起岸边荒草,仿佛在诉说着两个被现实碾碎的灵魂,如何在相思的深渊里,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