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周远一睁开眼睛,还沉浸在那半截美梦里没醒透。昨晚上又梦到了晚棠,腥咸的海风裹着她的笑声,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湿沙子。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才惊觉是醒了。

走到窗边推开窗,晨雾还没散,远处那片海的方向模模糊糊。他望着那个方位出神——以前她总说“等退潮了,咱去挖海肠,我教你认哪块礁石底下藏得多”,话还在耳边,人却像被潮水卷走了,只剩这扇窗,每天陪着他望同一个方向。

晨光顺着窗棂爬进来时,他才转身去厨房,蹲下来剥蒜,指甲缝里很快嵌上紫皮的印子。锅里的粥咕嘟冒泡,蒸汽糊了眼镜片,他摘下擦了擦,这副眼镜戴了八年,镜腿松过,秋菊用红绳绑过两圈,后来换了新的,他却总想起那截红绳的纹路,像心里那根没系完的绳。灶台上的搪瓷碗沿缺了个小口,是去年儿子摔的,当时秋菊念叨了两句“毛手毛脚”,他却悄悄把碗收进了橱柜,今天拿出来盛咸菜,缺口硌着手指,倒也不疼,就像日子里那些小磕碰,磨着磨着就习惯了。旁边的酱油瓶没盖紧,洒了点在台面上,他顺手拿抹布擦了,那抹布还是前阵子超市打折买的,摸着糙,却比以前那块吸油多了。

菜市场的吆喝声从巷口飘进来,他拎着布袋出门,碰见三楼的张婶,对方嗓门亮:“又去买豆腐脑啊?”他应着“嗯”,脚步没停。张婶又补了句“走到摊位前才发现,常买的那家今天换了个年轻伙计,豆腐脑里少放了半勺榨菜。以前她总爱说“少放辣,多搁点榨菜才够味”,现在换了人,连口味都跟着偏了,他没说什么,付了钱转身走。旁边卖鸡蛋的老李正跟人唠嗑,说现在的年轻人干活毛躁,他听着,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那会,给领导送文件都能摔一跤,公文包上的锁扣至今还歪着。路过卖鲜面条的摊子,老板娘在往塑料袋里抖面条,白色的面絮飞起来,沾了点在他袖口,他也没拍,反正回家要洗——以前她总爱帮他拍掉这些细碎,说“男人家出门要干净些”。

路过小区健身区,几个老太太正围着聊孙子,说谁谁家的姑娘都要嫁人了。他听见“50岁”三个字,脚步顿了顿——自己竟也到了被人喊“老周”的年纪。前几天整理身份证,照片上的人头发还黑,眼神愣头青似的,再照镜子,眼角的褶子能夹住蚊子,鬓角也泛了白。那年她送他的那支钢笔,笔帽早就磨掉了漆,现在还插在书桌笔筒里,写材料时偶尔摸一摸,冰凉的金属杆上,像还留着她的温度。小区门口的保安换了三茬,以前总喊他“小周”的那个,现在该抱孙子了吧?旁边石桌上摆着两副象棋,红方的“马”掉了个角,用透明胶带缠了两圈,还是有人拿它“跳马”,棋子磕在桌上“咚”的一声,像敲在几十年的光阴上。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快得像风吹过窗棂,连声音都没留下多少。

下午整理书房,换季的衣服堆在沙发上,一件儿子穿小的校服外套露在外面,袖口磨得起了球,他顺手叠了叠塞进箱子最底层——总觉得留着说不定哪天能用上,其实自己也知道,再不会拿出来了,就像她当年送的那条围巾,早就磨得薄如蝉翼,却还是压在衣柜最深处。秋菊的毛衣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抖了抖,领口沾着根长发。他想起年轻时,她的辫子垂在后背,梳得光溜溜的,发梢总蹭到他手背,痒痒的。他弯腰去搬书柜最下层的箱子,指尖触到个硬纸壳盒。是那个带锁的旧饼干盒,钥匙串在他的钥匙圈上,磨得发亮。打开来,里面没有贵重东西,只有半根红绳,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其次就是他部到的47封视如宝贝的情书。当年她站在老槐树下,辫子上别着朵小雏菊,手里举着那根红绳笑,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照片边角卷了毛边,是他当年揣在军装口袋里,被汗水浸过的痕迹。旁边还压着张电影票根,字迹模糊了,只看得出是《庐山恋》,那年头看场电影要攒三天粮票,她却把最后一颗水果糖塞给了他。

他捏着红绳的断口,边缘已经磨得光滑。去年搬家时,秋菊问他“这旧盒子扔了吧?”,他没说话,趁夜里又偷偷塞进了书柜最里面。秋菊是个实在人,会在他晚归时留盏灯,会把他的脏袜子泡在盆里,上次他感冒发烧,她守在床边换了六次毛巾,天亮时眼底的红血丝比他还重。可有些话,他没法跟她说。就像这盒子里还藏着半块没吃完的水果糖,是那年电影院散场时她塞给他的,纸都潮了,甜味却像生了根。这念想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不能让旁人看见,甚至不能让自己常看,却也扔不掉。

手机在桌上震了震,是催缴房贷的短信,紧跟着是儿子发来的“爸,下个月生活费”。他划掉消息,把红绳放回盒子锁好,退回原位。生活的秤盘上,一头是柴米油盐、老人孩子的重量,一头是这盒子里的念想,哪边都轻不了。年轻时总觉得责任是枷锁,现在才懂,是这些担子把他钉在地上,不至于被心里的风刮得飘起来。就像阳台那盆茉莉,是她当年栽的,现在每年开花,秋菊总说“真香”,他却总想起她蹲在花盆前浇水的样子,鞭子扫过花瓣。

傍晚路过老槐树,树下的石凳还在,只是漆皮掉了大半,露出灰白的木头。他坐下来,摸出烟盒,又想起她以前总说“少抽点,呛得慌”,手顿了顿,又塞回兜里。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像很多年前那个傍晚,她站在树下,晃着手里的红绳说“等你回来,咱把它系在这树上”。那时的风里有槐花香,现在闻着,倒像她洗头发用的那瓶皂角香波味,淡淡的,却钻心。谁家在炒辣椒,呛得他咳了两声,恍惚间竟觉得,这烟火气里,也混着当年她做饭时,围裙上沾的柴火味。

绳子后来没系成,树倒还在。

日子一天天磨着,把急性子磨成了慢性子,把棱角磨得圆了些。他知道当初那场赌气的婚姻,到后来也成了习惯;知道肩上的责任卸不掉,也没想过卸。可心里那点念想,就像石凳下的根,越扎越深。改不了,也不想改——就像知道明天早上还是要剥蒜、熬粥,剥蒜时总会想起她嫌他剥得慢,抢过去用菜刀拍的样子;盛粥时总会看一眼窗台,好像她还站在那里,笑着说“慢点喝,烫”。路过便利店时,会给秋菊带包她爱吃的薄荷糖,给儿子捎瓶冰镇可乐,这些琐碎的惦记,和盒子里的红绳一起,缠成了日子的形状。

生活归于柴米油盐,责任扛在肩上,而有些记忆,是时间磨不掉、现实也带不走的。它们就藏在饼干盒里,藏在老槐树的影子里,藏在50岁男人眼角的褶子里,安安静静,却从未离开。这红尘一世,他用半生记挂一个人,用半生撑起一个家,两样都用尽了力气,才算没辜负这“一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