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刚蒙蒙亮,周远就醒了。窗外的麻雀在槐树上叽叽喳喳吵得欢,他侧过身,看了眼身边还在熟睡的秋菊,她的鬓角又添了些白,像去年冬天落在发间的霜。他轻手轻脚地挪下床,摸到墙根的旱烟袋,坐在门槛上磕了磕烟锅。

烟丝点燃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呛味漫开来,周远却盯着院角那棵老槐树出了神。树干上还留着一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是年轻时他和晚棠一起凿的。那时候她还不是谁的妻,就坐在他旁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辫子垂在胸前,手里攥着块小石子,笑他凿得像条虫。“周远你看,”她把石子递过来,“要这样,得有头有尾才像龙。”

他那时候总爱逗她:“龙哪有你好看?”她就红了脸,把石子扔到他脚边,转身去追蝴蝶,褂子的衣角扫过草丛,带起一串露水。

“发啥呆呢?”秋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慌忙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回头见她端着个搪瓷盆出来,盆里是刚和好的面。“今早蒸你爱吃的红糖馒头,火都烧旺了,还不进来添把柴?”

“就来就来。”周远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秋菊进厨房时,他瞥见她的后颈——和婉嫦不一样,秋菊的脖子后面有颗小小的痣,是当年生娃时留的妊娠斑褪了后长出来的。他跟着进了厨房,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他脸发烫。

吃过早饭,周远扛着锄头去地里。稻子刚抽穗,青黄相间的穗子在风里摇,像当年婉嫦扎在辫梢的黄布条。他蹲下来薅草,手指触到田埂上的野雏菊,忽然停住了。晚棠以前最爱这花,说花瓣像星星,总掐一把插在他送的玻璃瓶子里。那瓶子后来被他摔了——收到她结婚消息的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脚踹翻了桌子,瓶子碎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像她走时没说出口的话。

“周大哥,薅草呢?”隔壁田的王婶打招呼,他才回过神,“嗯,看看苗情。”王婶笑着说:“你家秋菊真是好福气,你天天把地侍弄得这么好。”他应着“应该的”,心里却像被草扎了一下。

中午回家,秋菊端上一碗鸡蛋羹,嫩黄的表面撒了点葱花。“今早赶集买的鸡蛋,鲜着呢。”周远拿起勺子,却想起晚棠说过,她最会蒸鸡蛋羹,要加温水,火不能太急,蒸出来才像豆腐。“等以后咱成了家,我天天给你蒸。”她当时坐在他自行车后座,搂着他的腰,声音飘在风里。

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烫得舌尖发麻,却没尝出啥味。秋菊看他愣着,问:“不合口?”“没有没有,”他赶紧咽下,“好吃,比镇上馆子做的强。”

下午去镇上买化肥,路过街口的布店,门口挂着块天蓝色的布,风吹得哗啦啦响。周`棠棠的脚步像被钉住了——婉嫦当年有件褂子就是这颜色,洗得泛白了还舍不得扔。他站了一会儿,老板凑过来:“要点不?新到的料子,做件褂子凉快。”他摇摇头,“不买,看看。”转身要走时,手机在兜里震了震,是条短信,发信人是“棠”。

他走到街角的老槐树下,才敢点开。“最近还好吗?”就四个字。他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敲。“都好,勿念。”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像卸下了啥,又像心里空了块。

那年在县城见了一面,是同学儿子的婚礼。她穿着件暗红色的袄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见他时,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茶水溅在桌布上,像朵没开的花。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各自回到家人身边,可他分明看见她转身时,手在眼角抹了一下。

天黑透了才回家,秋菊已经把晚饭摆上桌。吃过饭,秋菊收拾碗筷,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的人影晃来晃去,他却想起昨夜的梦——梦里是座断桥,晚棠站在对面,穿着那件蓝褂子,笑着叫他“周远”,他想过去,脚下却像踩着泥,怎么也动不了。一着急,醒了,浑身是汗。

夜深了,秋菊已经睡熟,呼吸均匀。周远悄悄挪到床尾,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积了点灰的木匣子——是他用旧的智能手机,充一次电能撑三天,屏幕边角裂了道缝,却被他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了。

他坐在小板凳上,按亮屏幕,密码是晚棠的生日,这么多年没改过。点开短信箱,置顶的还是“棠”,往下滑,全是这些年存的短信,都是几百字的道不完的思念“还好吗”想你如刀割“今天看到槐花了,想起以前”,最新的就是下午那条“最近还好吗?我做不到不想你!

他一条一条往上翻,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划,像摸着陈年的伤口。每条短信他都看了不下百遍,连发送时间都记得清——哪条是雨天发的,哪条是秋收后发的,哪条是夜里两点多收到的,他当时盯着天花板看了多久。

有一条是五年前的,晚棠说:“那天在镇上看见个像你的人,追了半条街,不是。”他那时候回复“人老了都像”这就是思念

还有一条,她说:“我学会用微信了,但还是觉得短信好,字一个一个敲,踏实。”他没回,却偷偷练了好久微信,最后还是没加她好友——怕秋菊看见,更怕自己忍不住多说。

屏幕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把短信翻到最早的一条,是十年前她发来的:“周远,我是晚棠。”就这五个字,他当年存这条短信时,手抖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看了快一个钟头,手机快没电了,他才按灭屏幕,把手机塞回木匣子,推回床底。弯腰时,腰“咔”地响了一声,人老了,连藏点心事都费劲。

他躺回床上,秋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说:“咋还不睡?”“就睡。”他应着,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明天还要去给稻子浇水呢,他想。翻个身,把脸对着墙,闭上眼睛时,好像又听见晚棠笑着说:“周远,你看这花,像不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