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到长乐宫,沈圆舒只留平夏一人在跟前伺候。她默不作声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平夏为她卸去钗环。

铜镜的那张脸眉眼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色和淡淡的郁结。往日里,无论在外受了太子多少刻薄言语,回来後,她最多只是沉默,将一切情绪深深埋藏起来,如同深潭投石,涟漪过后便努力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今日却不同。

平夏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繁复的发髻,动作轻柔,透过镜子观察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公主殿下今日的低落并非全因太子的刁难,那低落中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一种激烈情绪宣泄后的虚脱,以及一丝……连公主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细微的後怕与困惑。

“殿下,”平夏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您……喝口热牛乳羹安安神吧?”

沈圆舒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镜中自己的影像上,半晌,才极轻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平夏心上。

平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心里酸酸的。这样的事,她见得太多太多了。太子殿下对公主的厌恶几乎从不掩饰,言语上的刺伤更是家常便饭。以往,公主总是默默忍着,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玉像,将所有委屈无声吞下。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什么也做不了。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公主竟然反驳了太子殿下!虽然只是几句,虽然结果可能更糟,但公主确实开口了,没有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

想到这里,平夏心底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痛快感,尽管这感觉伴随着巨大的担忧。她放下玉梳,绕到沈圆舒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自家主子,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殿下,您今天……做得对。”

沈圆舒微微一怔,垂眸看向她。

平夏鼓足勇气,继续道:“奴婢知道那是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咱们惹不起……可是,可是奴婢就是看不得您每次都那样忍着。您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总要受那样的委屈?”

她的眼睛微微发红,“今天您回他的话,奴婢听着……虽然害怕,但心里觉得痛快!咱们公主,本来就不该任人欺负,哪怕是太子也不行!”

沈圆舒看着平夏眼中真挚的心疼和那一点点因为反抗而燃起的亮光,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暖石,泛起细微的涟漪。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平夏的肩膀,唇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丝复杂的苦涩。

“傻平夏,”她声音低哑,“顶撞他,又能改变什么?”只会招来更多的麻烦罢了。

可话虽如此,那股压抑了太久的郁气,在今日短暂地爆发之后,似乎真的……消散了那么一点点。

这感觉,陌生,却并不全然糟糕。

夜色更深,宫内烛火柔和,却驱不散沈圆舒眉宇间那缕浅淡的倦意。平夏正为她梳理着长发,殿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守门的小宫女轻声通传:“殿下,坤宁宫的孙嬷嬷来了。”

沈圆舒微微一怔,与平夏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这么晚了,孙嬷嬷前来,所为何事?

她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寝衣。孙嬷嬷已端着一个小巧的红木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恭敬又不失慈和的笑容。

“老奴给公主殿下请安。”孙嬷嬷屈膝行礼。

“嬷嬷快请起,可是母后有何吩咐?”沈圆舒轻声问道。

孙嬷嬷笑着将托盘呈上:“回殿下,娘娘方才歇下前,惦记着殿下,说宴席上殿下饮了酒身体不舒服,特意让老奴将这盏新炖的冰糖燕窝送来,给殿下安神润肺。”

“还有这对南海进贡的珍珠耳珰,娘娘说色泽温润,最配殿下,让殿下戴着玩。”

托盘上,白玉碗中的燕窝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的热气。旁边丝绒垫子上,一对珍珠耳珰圆润饱满,光泽莹莹,确是上品。

沈圆舒看着这些东西,心下顿时了然。皇后娘娘……定然是听说了花园里与太子的那场不快。这般赏赐,是安抚,是宽慰——示意她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样的事以往每次争吵过后都会发生。

她心中五味杂陈,有暖意,也有涩然。皇后待她,总是这般呵护备至。

她敛衽,朝着坤宁宫的方向微微屈膝:“儿臣谢母后赏赐,劳烦嬷嬷回禀母后,儿臣无事,请母后安心。”

孙嬷嬷笑容更深了些,似有欣慰:“殿下无事就好。那老奴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她行礼告退,姿态恭谨。

送走孙嬷嬷,殿内又恢复了安静。那盏燕窝的热气袅袅升腾,珍珠耳珰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平夏小声叹道:“娘娘还是最疼殿下的。”

沈圆舒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微烫的玉碗边缘,温暖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东宫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沈阖安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冰冷的光滑地砖上。他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

宴席的喧嚣似乎还在耳边嗡鸣,但他脑中反复回放的,却是御花园假山旁那短暂却尖锐的交锋。

沈圆舒。

那个总是低眉顺目、沉默寡言,的“妹妹”。她何时竟敢用那样清冷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何时竟敢抬起那双总是敛着的眼睛,里面燃着显而易见的怒火,直直地看向他?

他应该生气的。

是的,他理应震怒。一个来历不明、倚仗母后怜惜才得以在宫中存身的孤女,竟敢忤逆顶撞当朝太子,言语间甚至带着反击的刺。这简直是放肆!他当时就该厉声斥责,甚至……

可为什么,此刻独自一人,那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并未如期而至?、

他习惯了她隐忍沉默的样子,习惯了她在他刻薄言语下苍白着脸却不敢反驳的顺从。那仿佛是他确认自身权威、划清界限的一种方式。她越卑微,越隐忍,就越能证明她与这皇宫、与他之间的云泥之别,越能压下他心底某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她存在而泛起的莫名烦躁。

可今天,她居然挣脱了那层沉默的壳。

她叫他“皇兄”。那两个字从她唇间吐出,清冷又陌生,像冰针一样刺了他一下,让他瞬间失控地吼出了“你也配”。

然后,她反驳了,虽然声音微颤,但字句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锐利。

沈阖安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眉心拧紧。

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一直安静摆在角落的一件瓷器,忽然自己动了,还发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声音。让他意外,让他不适,甚至有一瞬间的……无措。

但旋即,这点莫名的情绪就被更深的不悦压了下去。无论她变得如何,都改变不了她尴尬的身份和占据了他妹妹位置的事实。他的厌弃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只是……那份厌弃里,似乎混进了一点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