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这是苏一第一个清晰的感觉。不是冬季的寒冷,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属于任何自然气候的冰冷,仿佛连空气本身都是由液态氮构成的。她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银蓝色的迷雾,没有天空,没有地面,只有无尽流动的雾气,其中闪烁着细小的光点,像被风吹散的星河。
苏一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延迟,仿佛在水底移动。她低头看去——自己的左手已经完全变成了银蓝色的发光体,但右臂还保持着人类形态,只是皮肤下隐约有蓝光流动,像河流下的暗涌。
"适应过程需要72秒。"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通过空气振动,而是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苏一转身,雾气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随着距离接近逐渐清晰——是那个在镜中见过的"母亲",银蓝色的眼睛如同两个微型星系,长发无风自动,每一根发丝都是独立的光带。
"这是哪里?"苏一问道,声音在雾气中迅速被吸收,几乎没有回声。
"你们称之为镜中世界。""母亲"的嘴唇没有动,声音直接在苏一脑中回荡,"更准确地说,是反物质与暗能量的交界处。我的家乡。"
苏一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动作感觉如此奇怪——这里没有重力,或者说,重力方向在不断变化。她漂浮在雾气中,像太空中的宇航员。
"真正的苏一在哪里?"她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清晰,不被周围环境的奇异所干扰。
"母亲"微笑,那笑容像是对孩童幼稚问题的宽容:"哪个才是'真正的'苏一?被植入记忆的A-2?被推下井的A-3?还是..."她挥了挥手,雾气散开,露出无数悬浮的镜子碎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年龄的苏一(或苏雨?)的面孔,"这些可能性的分支?"
苏一看向最近的镜子碎片——里面是五岁的她(苏一?苏雨?)站在实验室里,周莉正在给她注射某种药物。旁边的碎片显示同样的场景,但小女孩的表情更加抗拒。再旁边的一块碎片里,小女孩直接打翻了注射器...
"每一个选择都创造新的时间线。""母亲"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回音,"但最终都汇聚到同一个终点——我。"
雾气突然剧烈翻腾,形成一个个漩涡。苏一感到一股拉力将她拽向最大的那个漩涡中心。穿过漩涡的瞬间,世界再次重组——
她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中,墙壁由无数镜子构成,映出成千上万个她的倒影。有些倒影是人类,有些是银蓝色发光体,更多的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过渡形态。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些倒影并不都同步于她的动作,有些甚至对她眨眼、微笑,或做出威胁手势。
"欢迎来到记忆迷宫。""母亲"的声音从迷宫深处传来,"找到真正的苏一,如果你能的话。"
苏一深吸一口气(尽管她不确定在这个世界里是否需要呼吸),选择了一条看起来稍微明亮的通道。镜子里的倒影随着她的前进不断变化,展示着她人生(或几个人生?)的各个片段:福利院的孤独童年,第一次见到陈默的警局,23号实验室的恐怖夜晚...但有些记忆明显不属于她——比如一段在巴黎求学的画面,或是某个山间小屋里的宁静午后。
通道分叉越来越多,如同神经元的突触结构。苏一在某个岔路口停下,注意到左侧通道的镜子全都映出同一种场景:一口古井。井边的细节各不相同,但核心元素始终如一。这一定是关键。
她转向左侧通道,越往里走,井的形象就越清晰。最后一面镜子前,她停住了——这面镜子比其他都要大,边框雕刻着藤蔓花纹,与那面古董镜一模一样。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口真实的井,井边站着一个小女孩,背对着她。
"苏一?"她轻声呼唤。
小女孩缓缓转身。那是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五岁的自己,或者说,五岁的苏一。真正的苏一。女孩眼角有颗泪痣,右脸颊上有个酒窝(苏雨没有这个特征),穿着一条已经褪色的红裙子。
"你不该来的。"小女孩的声音既稚嫩又苍老,像是无数声音的叠加,"她想要你的身体,因为我的已经...用坏了。"
"你的身体?"苏一走近镜子,手掌贴在冰冷的镜面上。小女孩也抬起手,两人的掌心隔着玻璃相对。
"我才是第一个实验体。""苏一"说,"周莉给我注射了从陨石中提取的物质,然后...我就被替换了。镜子里那个东西占据了我的身体,而我被困在这里。二十三年了。"
苏一感到一阵眩晕。如果这才是真正的苏一,那么她是谁?苏雨?还是另一个复制品?
"你是苏雨。""苏一"似乎能读取她的思想,"但你不只是苏雨。那个东西...母亲...她把自己的碎片植入我们每个人体内。你、我、林小阳,我们都是她的容器,只是纯度不同。"
"林小鱼呢?"
"一个媒介。一个念头。母亲用她作为锚点,连接镜中世界和现实。""苏一"的影像开始闪烁,时而变成成年人,时而变回孩童,"现在她拿到了你的血液样本,很快就会完成转化。到时候所有珍珠携带者都会成为她的节点,一个覆盖全球的镜面网络。"
苏一想起那些在世界各地出现的"珍珠梦游者"——他们正在无意识地为"母亲"建造某种结构。而陈默...陈默还在外面,对此一无所知!
"我怎么才能阻止她?"
"找到第一面镜子。""苏一"的身影越来越淡,"那是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通道,也是唯一的弱点。它不在镜中世界,而在..."
影像突然消失,镜子变得一片空白。苏一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转身看到"母亲"站在通道中央,银蓝色的长发如同活物般舞动。
"怀旧的对话结束了。"母亲微笑,"是时候完成融合了。"
苏一后退,背部抵在冰冷的镜面上。突然,一只手从镜中伸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镜中——
世界再次翻转。
陈默将车停在路边,雨刷器有节奏地扫过挡风玻璃。精神病院事件已经过去六小时,苏一消失在镜子里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重播。他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在眼前的监控录像上。
屏幕显示的是古董镜的最后去向——精神病院的监控拍到一名穿白大褂的男子在混乱中带走了它。面部识别显示这是市立医院的李医生,但奇怪的是,医院人事部坚查无此人。
陈默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国际刑警组织的紧急联络。他按下接听键,同事急促的声音传来:
"陈,情况恶化了。全球23个城市的'珍珠梦游者'开始聚集,他们正在...建造某种结构。"
"什么结构?"
"镜面装置。不同地方的设计不同,但基本原理一致——用镜子组成一个立体蜂巢状结构。最诡异的是..."同事的声音变得不安,"这些人从未接触过,却能在不同大洲建造几乎完全相同的组件,仿佛..."
"仿佛有人在远程操控他们的大脑。"陈默接上他的话,感到一阵寒意,"医学检查有什么发现?"
"脑部扫描显示海马体异常活跃,而且结构正在...改变。有个神经外科医生形容说'像是有银蓝色的藤蔓在生长'。"
银蓝色。苏一左手的那种颜色。陈默想起她消失前说的话——古董镜是关键。他必须找到它。
"帮我查一下市立医院所有姓李的医生,特别是1995年到2005年间任职的。"他挂断电话,启动车子。雨更大了,挡风玻璃上的水珠扭曲了街灯的光线,像是无数小小的镜子。
市立医院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对深夜造访的警察表现得很不耐烦。
"二十多年前的员工记录?都数字化了,自己查。"他指了指角落的电脑,打了个哈欠。
陈默输入搜索条件,屏幕显示出七个姓李的医生档案。他逐一查看,前六个都没什么特别。第七个是李维民,神经外科主任,1999年离职。档案照片上的男人约五十岁,方脸,浓眉,看起来严肃而疲惫。但引起陈默注意的是他的工作经历——1995年9月,他被临时借调到"特殊研究项目组"三个月。
"特殊研究项目组"——23号实验的公开代号。
陈默迅速调出李维民的详细档案。离职原因一栏写着"健康原因",但附注里有一行小字:"参见事故报告#1999-23"。
事故报告需要更高级别的权限。陈默输入警徽编号,系统提示需要生物识别。他正要放弃,突然注意到屏幕角落有个小小的镜面反射——监控摄像头。一个疯狂的想法闪过脑海。
他从钱包里取出苏一留给他的银质小镜子(她消失在精神病院镜子前,这个从她口袋里掉出来的),调整角度将监控摄像头的画面反射到电脑屏幕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系统竟然接受了这个"生物识别",解锁了文件。
事故报告内容简短却令人不安:
"1999年12月23日,李维民医生在值夜班期间突发精神异常,声称'镜子里的人在说话'。安保录像显示其独自在办公室对镜子交谈达23分钟,随后用手术刀自残左腕(伤口形状为数字'4')。经镇静处理后转送精神科。次日清晨发现死于病房,死因:急性脑水肿。尸体解剖发现海马体异常增生,形成镜面反射结构。备注:与23号项目初期受试者症状一致。建议全面封存。"
陈默的血液几乎凝固。李维民接触过古董镜,或者至少接触过它的影响。而那个在精神病院冒充他的"李医生"...很可能是"母亲"的另一个宿主。
他正要关闭文件,屏幕突然闪烁起来,所有窗口自动关闭,然后弹出一个视频播放器。画面显示一个漆黑的房间,中央摆着那面古董镜。镜前站着一个人影——穿着白大褂,背对镜头。当人影慢慢转身时,陈默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苏一。或者说,长着苏一脸的女人。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银蓝色,嘴角挂着不属于苏一的冷漠微笑。
"陈默警官。"视频中的"苏一"开口,声音是苏一的,但语调完全陌生,"我们正在等你。23处地点,23面镜子,23分钟后的午夜。选择最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视频突然结束,电脑自动关机。陈默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椅子。管理员被惊醒,茫然地看着他。
"1999年李维民死亡后,他的私人物品去哪里了?"陈默厉声问。
"呃...通常由家属领取...等等。"管理员翻找记录,"这个有点特殊...物品清单里有一面古董镜,被标记为'实验器材'归还给研究项目组了。"
"哪个研究项目组?"
"没写具体名称,只有编号..."管理员指着屏幕上的数字,"23号。"
陈默冲出档案室,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23处地点,23面镜子...苏一(或占据她身体的那个东西)在指引他去某个地方。但哪里才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他拿出手机查看国际刑警发来的"珍珠梦游者"聚集地列表。23个城市,23个精确坐标...其中一个让他瞳孔收缩——通古斯陨石坑附近的观测站。1908年,那颗改变了一切的陨石就坠落在那。
没有犹豫,陈默拨通了航空公司的电话。下一班飞往西伯利亚的飞机将在三小时后起飞。
苏一在黑暗中坠落。那只从镜中伸出的手拉着她穿过一层又一层冰冷的界面,每一层都像是记忆的切片:五岁时第一次见到周莉的场景,被植入苏一记忆的痛苦过程,林小阳被推下井的恐怖瞬间...所有这些记忆都不是她的,却又真实得如同亲身经历。
最后,她跌入一个圆形房间。这里没有门,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由镜子构成,无数个她的倒影向各个方向无限延伸,形成令人眩晕的视觉迷宫。房间中央站着"苏一",现在看起来和她同龄,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赤着脚。
"这里是记忆中枢。""苏一"说,"所有被镜子捕获的意识最终都会来到这里。"
苏一站起来,感到左手已经完全同化为银蓝色发光体,右半身也在缓慢变化。"是你把我拉进来的?"
"我们需要谈谈。""苏一"走向她,每一步都让周围的镜子泛起涟漪,"母亲正在用你的身体完成仪式。一旦午夜到来,全球23个镜面节点同时激活,她就能建立一个永久通道。"
"仪式?什么仪式?"
"将地球转化为镜面世界的仪式。""苏一"的表情变得痛苦,"二十三年前她尝试过一次,但失败了。人类大脑无法承受那种维度的转换。所以她改变了策略——先小规模同化,积累足够多的节点..."
"像癌症转移。"苏一喃喃道。
"很形象的比喻。""苏一"苦笑,"现在她有了你的身体——最完美的宿主。再加上林小鱼作为媒介,和那些珍珠携带者作为节点..."
"怎么阻止她?你刚才说'第一面镜子'..."
"通古斯陨石。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初始载体。周莉把它制成了第一面镜子,藏在23号实验室最深处。""苏一"的身影开始闪烁,"但镜中世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同。对你来说刚过去几分钟,现实世界可能已经..."
"过了几天?几周?"苏一感到一阵恐慌,"陈默有危险吗?"
"所有人都有危险。""苏一"指向一面镜子,里面显示出陈默在雨中奔跑的画面,"他正在前往通古斯,但母亲已经预料到了。那里是个陷阱。"
镜子里的画面变化,显示出全球23个地点正在同步建造的镜面结构——人类排成环形,手持小镜子,将月光反射到中央的装置上。每个地点的时间都是当地午夜前23分钟。
"当23个地点的月光同时汇聚..." "苏一"没有说完。
苏一明白了后果。她看向自己已经大半变异的手臂:"我还有多少时间?"
"到你完全变成她的一部分为止。""苏一"突然抓住她的手,"但还有另一个选择...你可以取代她。你的身体现在是最接近完美的容器,如果你主动接纳镜中世界的能量,而不是抵抗它..."
"我会变成另一个'母亲'。"
"总比全人类变成镜面生物强,不是吗?"
苏一看着镜中无数个自己的倒影。有些已经完全变成银蓝色发光体,有些还保留着人类特征,但所有倒影的眼睛都流露出同样的恐惧和决心。
"怎么找到第一面镜子?"
"苏一"微笑,那笑容中有一丝苏一熟悉的温暖:"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二十三年。是时候回家了。"
她将手按在中央的镜面上,镜子表面泛起涟漪。令苏一惊骇的是,"苏一"的手开始溶解,银蓝色的物质流入镜子,而镜子本身变得更加清晰,逐渐显现出一个实验室的景象——23号实验室的地下室,墙上挂着一面朴素的圆形镜子,镜框是粗糙的陨石材质。
"记住这个位置。""苏一"的声音变得微弱,"摧毁它,就能切断两个世界的连接。但你必须快...陈默已经..."
她的身影完全消散,融入镜中。最后时刻,苏一分明听到她说:"谢谢你来找我,妹妹。"
房间开始崩塌,镜子一块接一块地碎裂。在完全陷入黑暗前,苏一看到最后一块镜片中映出的景象——陈默站在通古斯观测站前,而那面古董镜正悬浮在空中,散发出诡异的蓝光。
然后,一切都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