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来每年秋天,苏玉芝都会把那片叶子取出来看看。叶子慢慢变脆,边缘卷起来,像老人的手指,轻轻一碰就掉渣。她不敢用力擦,怕叶子碎了,连这点念想都留不住。有时夜里看书,书页被风吹开,银杏叶飘落在桌上,她会愣怔半天,仿佛又闻到了那年码头的煤烟味,听见母亲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叶子的纹路里,等着她慢慢读。

第2章 绣绷与皮鞋

表姑送的绣绷是酸枝木的,边角磨得圆润,带着点旧木头的温香,被苏玉芝摆在靠窗的五斗柜上。绷子上绷着半幅玉兰,白缎面衬着浅青的叶、米黄的蕊,是她攒了半个月的零碎时间绣的——白日要去弄堂口的杂货店帮工,只有夜里就着台灯的光,才能拈起针来。

台灯是母亲留下的,玻璃罩子上蒙了层薄灰,亮起来时总有些昏黄。苏玉芝捏着绣花针,线却总在指尖打结,尤其是绣到玉兰的花瓣尖时,线一紧就断,断了又得重新穿。她把断了的线头含在嘴里抿湿,再往针眼里送,眼睛盯得发酸,指尖也被针扎得发红。

隔壁的留声机总在这时响起来,唱的是周璇的《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调子软乎乎的,裹着弄堂里的潮气飘过来,钻入耳膜。苏玉芝的针忽然就偏了,尖儿扎进指尖,疼得她“嘶”了一声。一滴血珠渗出来,落在白缎面上,像玉兰忽然开了朵极小的小红花,艳得有些刺眼。

她慌忙用指尖去擦,却把血晕开了一点,反倒像花瓣上沾了晨露。愣了愣,她索性换了根浅红的线,在那点血痕旁绣了颗小小的露珠,倒显得玉兰更鲜活了些。留声机还在唱,唱到“小妹妹唱歌,朗奏琴”时,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绣绷上,把白缎面照得发亮,连针脚的纹路都看得清楚。

苏玉芝放下针,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桌上的茶杯早凉了,水汽在杯壁上凝了水痕,像谁偷偷画的线。她摸了摸绣绷上的玉兰,指尖蹭过缎面的软,忽然想起母亲临走前,也是这样坐在灯下,替她缝过年的新棉袄,针脚细密,像要把所有的牵挂都缝进去。留声机的调子渐渐低了,她重新拈起针,线这次没再打结,一针一线,把夜里的静都绣进了玉兰花瓣里。

入秋后的百货公司总飘着股胰子香,混着新布料的气息,裹得人暖融融的。苏玉芝是来给杂货店的老板娘取订做的袜子,刚走到二楼的皮鞋柜台,就被柜面锃亮的玻璃晃了眼——她下意识蹲下来,想把布鞋松了的鞋带系紧些。

指尖刚碰到鞋带,就听见头顶传来温软的男声:“这款漆皮的,衬您的旗袍正好。”她抬头时,先看见一双米白色的西装裤,裤脚熨得笔挺,再往上,是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一只黑色漆皮高跟鞋的鞋跟,鞋尖亮得能映出人影。

那是沈子谦。他穿米白西装,领口系着浅灰领带,袖口露出一点银表链。说话时侧着身,对着身边穿杏色旗袍的女伴笑,眼角有浅淡的纹路,像被春风吹皱的水面。苏玉芝的目光没敢多停,慌忙低下头系鞋带,手指却有些发颤,鞋带绕了两圈才系好。

起身时,她无意间瞥到柜面的玻璃——沈子谦的影子正好叠在她的鞋尖上,他的皮鞋亮得发光,她的布鞋沾着点弄堂的泥,两下衬着,倒像一片云落在了灰扑扑的地上。女伴拿起高跟鞋试穿,沈子谦弯下腰,替她扶了扶鞋跟,动作自然又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