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远洋轮的汽笛声突然响起来,震得人耳朵发疼。船慢慢离开码头,上海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江面上的一点灰。苏玉芝靠在船舷上,风把头发吹乱,她摸出衣襟里的金笔,笔帽上的“芝”字硌着掌心。忽然就闻到了煤烟味,和十四岁那年母亲离开时一样,混着江水的腥气,渐渐远了。

她把金笔握紧,望着远处的海——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连在一起,分不清边界。或许到了香港,就不会再想起弄堂的潮气、留声机的歌,不会再疼了。她这样想着,把脸转向海风来的方向,让风把眼里的湿意吹干。

第7章 香港与旧物

香港的裁缝铺在半山腰,木质的招牌上刻着“陈记绣坊”,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浅棕木纹。苏玉芝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上走时,总能闻到楼下云吞面摊飘来的香气——鲜虾的鲜、竹升面的韧,混着海风特有的咸,裹在空气里,和上海弄堂的潮气截然不同。

铺主陈老太是广东人,说话带着软绵的粤语腔调,总爱捏着苏玉芝的手说“后生仔手巧,绣的花能引蝴蝶”。铺子里的活儿不重,多是替客人补缀旗袍的盘扣、绣些手帕上的小纹样,苏玉芝做得熟稔,针脚比在上海时更细密,陈老太看了总笑着往她手里塞颗糖,是本地的陈皮梅,酸中带甜。

她住的阁楼在铺子最顶层,只有一扇小窗,推开就能看见远处的海。夜里躺在硬板床上,能听见楼下的粤语歌——是邓丽君的调子,比周璇的软,却少了点弄堂里的温。她会把母亲的金笔从枕下摸出来,在月光下看笔帽上的“芝”字,指尖蹭过刻痕,像在摸一段远走的时光。

有时陈老太留她吃晚饭,餐桌上总有碟白灼菜心、一碗艇仔粥,陈老太会用半生的普通话讲香港的旧事,说以前这半山腰都是小洋楼,后来才改成了商铺。苏玉芝听得认真,偶尔也说两句上海的事,说弄堂里的裁缝铺、留声机里的《天涯歌女》,说的时候心里会软一下,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疼了。

周末她会去山下的市集,看卖花姑娘抱着满篮的鸡蛋花,听摊贩吆喝着“新鲜的杨桃”。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比上海的秋阳更烈些。她买过一块米白的细棉布,想绣朵玉兰,针拈起来却又放下——白缎面的玉兰还在上海的旧箱底,这里的阳光太亮,或许不适合那样素净的花。

阁楼的窗台上,她摆了个空罐头,里面插着捡来的凤凰木花瓣,红得像火。夜里风吹进来,花瓣轻轻晃,她会想起上海弄堂里的梧桐叶,想起沈子谦送的珍珠纽扣,想起那些碎了的时光。只是如今想起时,心里的潮意淡了些,像被香港的海风,慢慢吹得干了。

香港的年意比上海来得暖些,街市上早挂起了红绸,陈老太给苏玉芝包了个二十元的利是,说“讨个意头,恭喜发财”。阁楼的窗台上,年前插的凤凰木花瓣早枯成了红碎,她趁着整理行李的空当,把箱底的东西翻出来晒——母亲的金笔、《红楼梦》,还有那半张裂了纹的唱片。

唱片被软布裹得严实,黑胶面的纹路里积了点灰,像藏了半程的时光。苏玉芝用棉签轻轻擦,裂纹处的碎渣硌得指尖发麻,忽然想起表姑说过山下有修唱片的铺子,便揣着唱片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