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苏玉芝的声音发颤。女人从手包里掏出张烫金的请帖,扔在桌上,红底金字刺得人眼疼:“他要娶我了,下月初六的婚期。”
这句话像根针,猛地扎进苏玉芝心里。她手里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白缎面蹭到了桌角的墨水瓶,黑墨晕开,瞬间染脏了刚绣好的玉兰。绣花针滚到柜脚,像颗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位置。
她没抬头,也没捡地上的绣绷,只听见女人的高跟鞋声“噔噔”地响,渐渐远了。隔壁的留声机还在唱《天涯歌女》,可调子早变了味,软乎乎的声线里裹着刺,扎得她耳朵发疼。窗外的天阴下来,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像谁在哭,却哭不出声。
第6章 碎镜与远洋
女人走后,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胸口,发闷。苏玉芝蹲下来捡绣绷,指尖碰到染了墨的白缎面,冰凉又刺人——好好的玉兰,被墨渍糊了半朵,像蒙了层化不开的灰,再也亮不起来。
她把绣绷扔在墙角,转身去翻衣柜最底层的木盒。沈子谦送的那张周璇唱片还在,封套边角的磨痕看着刺眼。她捏着唱片边缘,指尖用力,黑胶面抵着掌心发疼。没多想,手一掰,“咔嗒”一声,唱片从中间裂成两半,裂纹像道疤,横在周璇的黑白照片上。
一半被她扔进垃圾桶,另一半攥在手里,边缘的碎渣硌得指尖发红。她走到玻璃柜前,柜里的银剪子还映着她的脸——左颊的痣好像更黑了,眼底的红却藏不住,像刚哭过的样子。她想笑,嘴角却扯不动,只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陌生。
母亲留下的金笔被她从首饰盒里翻出来,笔尖还沾着去年写信的墨。她铺开信纸,想写点什么,可“沈子谦”三个字刚落下,眼泪就砸在纸上,墨字晕开,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她把信纸撕了,碎片扔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雪,又像散了的心事,捡不回来了。
夜里没开灯,屋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苏玉芝把那半张唱片藏在抽屉最里面,压在旧手帕下面。指尖摸着唱片的裂纹,忽然想起百货公司皮鞋柜台的镜子,想起雨巷里的伞,想起围巾上的绒线——那些暖过她的东西,如今都像这碎了的唱片,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表姑是在清晨来的,手里攥着张泛黄的船票,油纸伞上还滴着雨。“香港那边的裁缝铺我托人问好了,管吃管住,你去了总比在这儿耗着强。”她把船票放在桌上,指尖在苏玉芝的手背上拍了拍,“下月初开船,来得及收拾。”
苏玉芝盯着船票上的“上海—香港”,字印得模糊,像蒙了层雾。她没说话,转身去翻那只母亲留下的旧皮箱——箱子的锁早就坏了,只能用根红绳系着。她把《红楼梦》放进箱底,那片被煤烟熏黑的银杏叶还夹在第三十二回,书页被翻得发脆;又把那半张唱片裹进旧手帕,和母亲的金笔放在一起,笔尖朝上,像还等着谁来握。
收拾旗袍时,她看见那件浅碧色的新旗袍,领口的青布盘扣还好好的,珍珠纽扣却躺在首饰盒里,白得刺眼。她把旗袍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角,珍珠纽扣没带——有些东西,留在上海就好。
开船那天,码头的风很大,吹得她的蓝布旗袍下摆飘起来,像只要飞的鸟。表姑送她到船舷边,塞给她一包桂花糖,“想家了就吃一颗”。她点点头,没回头,怕看见表姑发红的眼,更怕看见弄堂的方向,怕想起沈子谦的笑、留声机的调子,怕自己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