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蒙蒙亮时,他们终于到了能通拖拉机的路口。那辆破旧的“铁牛”喘着粗气,车厢里挤满了人,混杂着鸡鸭的腥膻和汗味。

母亲紧紧抱着简玲,缩在角落。

拖拉机在颠簸的土路上疯狂摇摆,每一次颠簸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闭上眼,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吐出来。

换乘长途汽车时,已是日上三竿。车厢里烟雾缭绕,气味更加复杂。父亲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手绢包,层层打开,里面除了皱巴巴的钞票,还有更珍贵的——几张印着图案的票证。粮票、布票……没有这些小小的纸片,有钱也买不到吃食。

“喏,吃个馒头。”父亲递给母亲一个干硬的馒头。母亲掰了一小块,蘸了点水,一点点喂给简玲。

自己却食不下咽,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田野发呆。

谁能想象,如今风驰电掣的高铁只需三小时的路程,在四十年前,需要耗费几乎整整一个昼夜,耗尽一对年轻父母所有的气力与期盼。

汽车轰鸣着驶入杭州时,华灯初上。城市的灯光像碎金子一样洒落,晃得母亲睁不开眼。高楼、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一切都让她感到眩晕和渺小。

简玲却兴奋地指着窗外,咿咿呀呀。

他们落脚在万松岭。

此地的万松岭,远非今日游人如织的浪漫胜地,而是挤挨着低矮潮湿的民房,墙壁斑驳,露出内里灰黑的砖石。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公共厕所混合的复杂气味。

租住的房子是一间坡顶的阁楼,低矮、阴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湿气扑面而来。

窗户很小,糊着旧报纸,光线艰难地透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地面是坑洼的泥地,泛着潮气。放下行李,父亲叹了口气:“先住下,总比睡车站强。”

母亲默默地开始收拾。没有工作,带着孩子,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她很快发现,附近有个地方,运送煤块的板车经过时,总会颠下些煤渣碎屑。

于是,在那些丈夫上班、女儿午睡后的寂静午后,她总会拎着个破旧的竹篮,悄悄走到那条煤车必经的路上。

她低着头,目光敏锐地搜寻着散落在尘土中的黑色“珍宝”。蹲下,捡起,小心地放入篮中。

动作迅速而羞怯,生怕被人看见。有时会遇到同样来捡煤渣的城里老太太,对方投来鄙夷的目光,会让她脸颊发烫,无地自容。

可当她用这些捡来的煤渣,成功生起炉火,煮出第一锅热气腾腾的米饭时,那点羞耻感又被一种粗糙的满足感取代了。

炉火映着她灰蒙蒙的左眼和沾着煤灰的脸,跳跃着微弱而坚韧的光。

这捡来的火光,虽微弱,却照亮了这间潮湿的陋室,也仿佛,照亮了他们在这座庞大城市里,艰难求存的,第一个脚印。

第7章 寒月啼哭

农历十月的山风,已带着刮骨的寒意。简菲降生的啼哭,并未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喜悦。

接生婆擦着手走出来,对守在门外的父亲低声道:“是个丫头。”

里屋,母亲虚弱的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巾,她望着襁褓中红皱的女婴,心里像压着块冰。又是一个女儿……在这个渴望男丁延续香火的家庭,她的价值仿佛又折损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