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那双铜铃似的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直接蹦出来。
瞅着扶苏。
就那么瞅着。
“回……回咸阳?”
他嗓子眼儿里像是塞了一大团沙子,干涩,粗粝。
开什么玩笑呢这是。
长公子这……这是在上郡这地界儿,北风吹得不舒坦了?
日头晒得皮疼了?
可不像啊。
长公子,打从他脚踏进这上郡的地界儿,还不足一个月呢。
对,一个月都没满!
就想着打道回府了?
蒙恬心里头直犯嘀咕。
莫不是……嫌这儿苦?
他偷偷撩起眼皮,又飞快地睃了一眼扶苏那张脸。
不像。
真不像。
这位长公子,自打来了,那叫一个恪尽职守。
天不亮就跟他蒙恬一道,顶着寒露巡查营防。
马缰绳磨破了手,吭都没吭一声。
那股子劲头,比他手底下有些新兵还足。
甚至于,还主动揽了不少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这样的人,会叫苦?
蒙恬自个儿都不信。
那他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蒙将军。”
扶苏开了腔,声音里带着一种……一种蒙恬从未听过的笃定。
还有点儿,嗯,像是刚从一场大梦里醒过来的那种,带着点恍惚,又带着点清明。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丝……怪异的,不属于这上郡风沙的甜香。
蒙恬鼻子动了动,没咂摸出是啥味儿。
“我……我先前,略感不适,小憩片刻。”
扶苏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梦中,我……我想明白了许多事。”
“我想明白了父皇为何那般……执拗于郡县,又为何对某些学说,那般……嗯,不喜。”
“我懂了。”
“真的懂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蒙恬。
那眼神,亮得吓人。
“所以,我要回去。”
“回咸阳去。”
“我要助父皇一臂之力,为大秦,也为天下。”
话音刚落。
蒙恬整个人,像是被一道九天神雷给劈中了脑门子。
嗡——
他傻了。
真傻了。
足足愣了能有十来个呼吸的工夫。
然后。
狂喜!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狂喜,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疑虑和困惑!
长公子……
长公子他开窍了!
苍天有眼!
大秦列祖列宗保佑!
这……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陛下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高兴成什么样儿!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还有什么好琢磨的?
“好!”
蒙恬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震得城楼上的尘土都簌簌往下掉。
“长公子能有此悟,实乃我大秦之幸!陛下之幸!”
他那张饱经风沙的脸,激动得通红。
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那叫一个喜不自胜。
先前那点子关于“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邪门事儿,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管他呢!
只要长公子脑子转过这个弯儿,比什么都强!
“来人!”
蒙恬扯着嗓子就喊,也不管会不会惊动旁人。
“备马!备最好的马!最好的车!”
“长公子要回咸阳!即刻启程!”
他那副急吼吼的模样,比自个儿要娶媳妇还上心。
扶苏看着蒙恬这般雷厉风行的模样,微微怔了一下。
随即,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抹浅淡却真挚的笑意。
真好。
这种被人理解,被人支持的感觉。
似乎,比那碗……那碗神奇的“泡面”还要让人熨帖。
他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要去面对一个威严的父亲,而是要去赴一场……一场能让他大展拳脚的盛宴。
就这么着,没惊动太多人。
扶苏,在抵达上郡不足一月之后,又踏上了返回咸阳的官道。
车轮滚滚,卷起一路黄尘。
......
咸阳宫,章台宫。
三日后。
夜,深了。
烛火摇曳,在冰冷的宫墙上投下巨大的,晃动的人影。
嬴政伏在案前,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像是一座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小山。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着。
那张曾经睥睨天下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病容。
他用手帕捂着嘴,手帕上,很快便染上了一抹刺目的殷红。
该死!
这破身子骨!
“陛下!”
赵高那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急,从旁边飘了过来。
他手脚麻利地端过一杯温水。
嬴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他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目光投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将整个咸阳城都笼罩了起来。
没有星,没有月。
压抑得让人心慌。
“扶苏,去上郡有多少日子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赵高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更低了,生怕惊扰了这位帝王。
“回陛下,不多不少,整整二十有八日了。”
二十八日。
嬴政默然。
时间过得,倒也快。
再有两日,便是一个整月。
也不知,那逆子,在那苦寒之地,可能受得了?
会不会……会不会想通一些事情?
他脑海中,不自觉地,又浮现出扶苏那张倔强的脸。
那张脸,总是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悲悯,和一种让他火冒三丈的固执。
为了那些所谓的“仁义”,为了那些腐儒的“大道”,竟敢屡次三番地顶撞他!
混账东西!
他嬴政,辛辛苦苦打下这偌大江山,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这天下万民,为了这大秦的千秋万代!
可那小子……
唉。
心口,又是一阵钝痛。
比刀子割还难受。
这继承人的事儿,真是一块心病。
愁啊!
愁得他头发都快白光了。
他甚至有些时候会想,如果,如果扶苏能稍微……稍微像他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那该多好。
可惜,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如果。
今儿个,也不知怎的,眼皮老是跳。
跳得他心烦意乱。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是好是坏,他也说不清楚。
就那么……悬着。
像一把没落地的刀。
让人不得安生。
“陛下,夜深了,龙体要紧,还是早些安歇吧。”赵高轻声劝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
嬴政没理他。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心里头,那股子烦躁,越发地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