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蒙恬那双铜铃似的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直接蹦出来。

瞅着扶苏。

就那么瞅着。

“回……回咸阳?”

他嗓子眼儿里像是塞了一大团沙子,干涩,粗粝。

开什么玩笑呢这是。

长公子这……这是在上郡这地界儿,北风吹得不舒坦了?

日头晒得皮疼了?

可不像啊。

长公子,打从他脚踏进这上郡的地界儿,还不足一个月呢。

对,一个月都没满!

就想着打道回府了?

蒙恬心里头直犯嘀咕。

莫不是……嫌这儿苦?

他偷偷撩起眼皮,又飞快地睃了一眼扶苏那张脸。

不像。

真不像。

这位长公子,自打来了,那叫一个恪尽职守。

天不亮就跟他蒙恬一道,顶着寒露巡查营防。

马缰绳磨破了手,吭都没吭一声。

那股子劲头,比他手底下有些新兵还足。

甚至于,还主动揽了不少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这样的人,会叫苦?

蒙恬自个儿都不信。

那他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蒙将军。”

扶苏开了腔,声音里带着一种……一种蒙恬从未听过的笃定。

还有点儿,嗯,像是刚从一场大梦里醒过来的那种,带着点恍惚,又带着点清明。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丝……怪异的,不属于这上郡风沙的甜香。

蒙恬鼻子动了动,没咂摸出是啥味儿。

“我……我先前,略感不适,小憩片刻。”

扶苏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梦中,我……我想明白了许多事。”

“我想明白了父皇为何那般……执拗于郡县,又为何对某些学说,那般……嗯,不喜。”

“我懂了。”

“真的懂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蒙恬。

那眼神,亮得吓人。

“所以,我要回去。”

“回咸阳去。”

“我要助父皇一臂之力,为大秦,也为天下。”

话音刚落。

蒙恬整个人,像是被一道九天神雷给劈中了脑门子。

嗡——

他傻了。

真傻了。

足足愣了能有十来个呼吸的工夫。

然后。

狂喜!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狂喜,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疑虑和困惑!

长公子……

长公子他开窍了!

苍天有眼!

大秦列祖列宗保佑!

这……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陛下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高兴成什么样儿!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还有什么好琢磨的?

“好!”

蒙恬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震得城楼上的尘土都簌簌往下掉。

“长公子能有此悟,实乃我大秦之幸!陛下之幸!”

他那张饱经风沙的脸,激动得通红。

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那叫一个喜不自胜。

先前那点子关于“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邪门事儿,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管他呢!

只要长公子脑子转过这个弯儿,比什么都强!

“来人!”

蒙恬扯着嗓子就喊,也不管会不会惊动旁人。

“备马!备最好的马!最好的车!”

“长公子要回咸阳!即刻启程!”

他那副急吼吼的模样,比自个儿要娶媳妇还上心。

扶苏看着蒙恬这般雷厉风行的模样,微微怔了一下。

随即,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抹浅淡却真挚的笑意。

真好。

这种被人理解,被人支持的感觉。

似乎,比那碗……那碗神奇的“泡面”还要让人熨帖。

他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要去面对一个威严的父亲,而是要去赴一场……一场能让他大展拳脚的盛宴。

就这么着,没惊动太多人。

扶苏,在抵达上郡不足一月之后,又踏上了返回咸阳的官道。

车轮滚滚,卷起一路黄尘。

......

咸阳宫,章台宫。

三日后。

夜,深了。

烛火摇曳,在冰冷的宫墙上投下巨大的,晃动的人影。

嬴政伏在案前,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像是一座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小山。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着。

那张曾经睥睨天下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病容。

他用手帕捂着嘴,手帕上,很快便染上了一抹刺目的殷红。

该死!

这破身子骨!

“陛下!”

赵高那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急,从旁边飘了过来。

他手脚麻利地端过一杯温水。

嬴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他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目光投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将整个咸阳城都笼罩了起来。

没有星,没有月。

压抑得让人心慌。

“扶苏,去上郡有多少日子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赵高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更低了,生怕惊扰了这位帝王。

“回陛下,不多不少,整整二十有八日了。”

二十八日。

嬴政默然。

时间过得,倒也快。

再有两日,便是一个整月。

也不知,那逆子,在那苦寒之地,可能受得了?

会不会……会不会想通一些事情?

他脑海中,不自觉地,又浮现出扶苏那张倔强的脸。

那张脸,总是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悲悯,和一种让他火冒三丈的固执。

为了那些所谓的“仁义”,为了那些腐儒的“大道”,竟敢屡次三番地顶撞他!

混账东西!

他嬴政,辛辛苦苦打下这偌大江山,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这天下万民,为了这大秦的千秋万代!

可那小子……

唉。

心口,又是一阵钝痛。

比刀子割还难受。

这继承人的事儿,真是一块心病。

愁啊!

愁得他头发都快白光了。

他甚至有些时候会想,如果,如果扶苏能稍微……稍微像他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那该多好。

可惜,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如果。

今儿个,也不知怎的,眼皮老是跳。

跳得他心烦意乱。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是好是坏,他也说不清楚。

就那么……悬着。

像一把没落地的刀。

让人不得安生。

“陛下,夜深了,龙体要紧,还是早些安歇吧。”赵高轻声劝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

嬴政没理他。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心里头,那股子烦躁,越发地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