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

墨汁泼洒过宣纸一般,浓得化不开。

咸阳宫,巍峨如山,静默地矗立在陕西省咸阳市渭城区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被这浓夜包裹得密不透风。

赵高站在章台宫外。

廊柱冰凉,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背脊,挺得笔直。

像一杆随时会绷断的标枪。

风,冷。

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刮过他瘦削的脸颊,有点疼。

陛下,睡了。

终于。

就在一个时辰前,或许更久,这宫里的时间,总是过得模糊不清。

嬴政,他那至高无上的主子,摆了摆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疲惫,还有那该死的、越来越频繁的咳嗽。

“朕乏了。”

“任何人不得打扰。”

“天塌下来的事,也给朕搁到明日再说!”

那语气,不容置喙。

赵高当时就跪下了,喏喏连声。

他瞧见了陛下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还有那只端着汤药的玉碗的手,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御医们进进出出,快把门槛给踏平了。

三天前,陛下在朝会上就险些撑不住,面色煞白,那情形,赵高现在想起来,心尖子还哆嗦。

所以,今儿个早些歇息,再正常不过。

谁敢有二话?

不要命了?

朝中那些大臣,哪个不是人精?陛下龙体欠安,自然是万事皆休,以静养为上。

赵高的差事,简单。

也难。

守着。

不许任何人,任何声音,惊扰了龙榻上的那位。

他像一尊影子,钉在这儿。

耳朵,却比猎犬还灵。

嗒。

一声轻响。

极轻。

从长廊尽头传来。

不是巡夜甲士的脚步。

甲士的脚步,沉稳,带着金属的铿锵。

这声音…

太轻了。

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不对。

赵高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炸起来了。

他猛地抬头。

长廊幽深,灯火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道人影,从那黑暗里,慢慢地,踱了出来。

不疾不徐。

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

那身影…

赵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梁骨,“噌”地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

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

那人影,越来越近。

宽袍大袖,在微弱的烛光下,轻轻晃动。

一张脸,在阴影里,渐渐清晰。

苍白。

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倦容。

还有…

还有那双眼睛。

深邃。

幽暗。

像是藏着一片不见底的深渊。

“长…长公子?!”

扶苏!

竟然是扶苏!

他不是应该在上郡,跟着蒙恬在边关吃沙子吗?!

这才去了几天?

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

连份像样的军报都没递回来几封!

怎么…怎么就回来了?!

还是这么个悄无声息的回来法?!

“你…你…你咋个就回来了?!” 一句带着他老家赵地口音的土话,不经大脑就秃噜了出来。

完了。

失仪了。

扶苏的脚步,停在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惊讶。

没有波澜。

仿佛赵高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空气里,除了章台宫惯有的龙涎香和药草混合的复杂气味,似乎还多了一丝…

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像是旧书卷混合着青草的尘埃气。

还有点…说不出的,陌生的香甜。

那是从扶苏身上散发出来的。

“父皇,可在歇息?” 扶苏开口了。

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

赵高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随即,又猛地反应过来。

“长公子!陛下他…他龙体微恙,已然安歇…” 他语无伦次,声音都带着颤音,“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

扶苏的目光,越过赵高,落在了那扇紧闭的,巨大的殿门上。

然后,他迈步。

“长公子!” 赵高急了,一个箭步,下意识地就想拦上去。

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就僵住了。

扶苏,只是从他身边,轻轻擦过。

没有推搡。

没有言语。

却带着一股无形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压力。

那是一种…

赵高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他想喊。

想叫人。

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眼睁睁看着扶苏,走到了那扇象征着大秦最高权力的殿门前。

扶苏伸出手,轻轻一推。

“吱呀——”

一声轻微的,几乎淹没在风声里的摩擦声。

门,开了一道缝。

一道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

从那缝隙里,透出殿内昏黄而温暖的烛光,还有一丝更加浓郁的,属于嬴政的,带着病气的龙涎香。

“长公子!万万不可!陛下若是…” 赵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扶苏的身影,顿了顿。

没有回头。

“有些事,孤,等不及天亮了。”

他的声音,不高。

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赵高的心湖里。

然后。

他侧身,闪了进去。

门,又缓缓地,合上了。

最后,“咔哒”一声轻响。

落了锁。

从里面。

长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赵高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愣愣地杵在那儿。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衫,紧紧地贴在背上,又湿又凉。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

不是空白。

是无数个念头,像炸开的蒲公英一样,胡乱地飞窜。

长公子…他…他想干什么?!

他怎么敢?!

不会吧?

陛下…陛下他…

赵高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咸阳城的天,怕是真的要塌了!

他仿佛已经听见了嬴政那雷霆般的怒吼。

看见了那双能将人活活烧死的眼睛。

他打了个哆嗦。

跑?

往哪儿跑?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赵高,还能跑到哪儿去?

他慢慢地,慢慢地,挪到那扇紧闭的殿门前。

耳朵,贴了上去。

想听。

又怕听。

里面,静悄悄的。

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惊肉跳。

他咽了口唾沫。

嗓子眼儿干得冒火。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冲进去?

他不敢。

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

等长公子出来?还是等陛下…

他不敢再想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怦”狂跳的声音,像一面破鼓,胡乱地敲着。

突然。

他想起一件事。

一件被他忽略了的,细微的,却又无比诡异的事。

长公子…是怎么进来的?

这咸阳宫,守卫森严,堪比铁桶。

尤其是章台宫附近,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一只苍蝇飞进来,都得登记造册!

可扶苏…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陛下的寝宫门口。

如入无人之境。

这…

这太不合常理了!

难道…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除非…除非有人,刻意为他行了方便。

或者…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走”进来的。

赵高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今夜之事,处处透着诡异。

他只希望,自己能活过今晚。

活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凉的玉佩。

这是他前些日子,在骊山那边,一个方士献上来的,说是能趋吉避凶。

现在看来…

屁用没有!

他现在,只想骂娘。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招谁惹谁了?

就想安安稳稳地,伺候好陛下,混个善终。

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算了。

事已至此。

听天由命吧。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像一根标枪。

只是,这根标枪,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殿内,依旧没有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