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幽暗。
烛火,跳跃着,不安分地舔舐着空气,将巨大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铜器皿上,那些繁复的饕餮纹路,便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真个静。
落针可闻,怕就是这么个意思。
扶苏站在那里,像一尊玉石雕像,融进了这片昏沉。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边缘处还沾着些许夜露的湿凉,丝丝缕缕,渗进肌肤,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不是冷的。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意。
还有点别的味道,混杂在空气里。
浓郁的药草气,苦涩,辛辣,霸道地占据了鼻腔,几乎要盖过那淡淡的,属于父皇寝宫特有的龙涎香。
他记得,三天前,不,或许是更久远,在他自己的时间感知里,那不过是眨眼间的几个时辰,他还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叫做“泡面”的奇异食物的霸道香气。
那香气,和眼前的药味,简直是两个极端。
一个充满了烟火人间的…嗯…活力。
一个,则沉淀着岁月的腐朽与挣扎。
扶苏的目光,胶着在前方那张巨大的床榻上。
更准确地说,是胶着在床榻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父皇。
他的父皇。
睡着了。
呼吸,很轻。
轻得几乎难以察觉,若不是胸膛那微弱的起伏,扶苏几乎要以为…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张脸,曾经在他记忆中,总是与雷霆、与威严、与不容置喙的命令联系在一起的脸,此刻,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竟显得如此…疲惫。
眼角深刻的纹路,像刀斧劈凿过一般,诉说着日夜操劳的辛酸。
眉心,即便是睡梦中,也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压着万钧的江山社稷,片刻也不得松懈。
唇色,有些发白。
鬓角,那些刺眼的银丝,在暗影中,竟比烛光还要醒目几分。
这…这就是他曾经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暴虐”的君王?
这就是他曾经以为,只知杀伐,不懂仁德的父亲?
扶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疼。
密密麻麻的疼,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带着一种酸涩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忧伤。
何其不孝。
他想起自己顶撞父皇的那些场景,想起自己梗着脖子,大谈“仁义王道”的模样。
那时候,他只觉得父皇固执,专断,听不进半句忠言。
他只觉得,那些被焚毁的竹简,那些被坑杀的儒生,是父皇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一些东西。
那些,不是从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师那里学来的。
也不是从那些汗牛充栋的典籍中悟出来的。
而是…
扶苏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
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在一方发光的“镜子”里,演绎着他先祖们筚路蓝缕,开创基业的艰辛。
那“镜子”里,秦人的血,秦人的泪,秦人的不屈与抗争,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震撼人心。
他看到了古早的先王,为了东出,为了统一,呕心沥血,宵衣旰食。
大秦的荣耀,不是凭空掉下来的。
是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用血汗,用生命,一点点打拼出来的!
守土。
守住这片先辈们用白骨换来的土地。
守住这份属于大秦的,沉甸甸的荣耀。
这,才是他们这些后辈子孙,最应该做的事情。
而不是空谈什么虚无缥缈的“仁政”。
他懂了。
在那个奇异的世界,看了几集电视剧。
就那么几集电视剧,比他过去十几年读过的所有圣贤书,都让他看得更明白。
这事儿,太玄乎了。
说出去,怕是会被当成疯子。
可他,确确实实,是懂了。
所以,他回来了。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领悟,回来了。
他要告诉父皇。
他懂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顶撞的逆子了。
他要…
扶苏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药味,似乎也不那么刺鼻了。
他轻轻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脚下的金砖,冰凉坚硬,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一丝寒意。
陕西省咸阳市渭城区,这座宫殿,承载了太多的重量。
他想,父皇一定很累吧。
比他想象的,还要累得多。
就在这时。
床榻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动作。
嬴政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的睡眠,一向很浅。
尤其是近来,身子骨越发不爽利,更是夜不成寐。
即便是在睡梦中,一丝一毫的异动,也足以让他警醒。
他感觉到…
有人。
身边,有人。
不是赵高。
赵高的脚步声,他熟悉。
这气息…陌生。
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
嬴政的眼皮,猛地掀开!
没有丝毫的惺忪与迷茫。
那双眸子,在昏暗中,瞬间迸射出两道冰冷刺骨的寒芒!
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帝王的威严与杀气,直直地射向床边那个矗立的人影!
他看清了。
然后。
嬴政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
那双刚刚还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杀气,都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难以置信的…错愕。
扶苏?
怎么会是扶苏?!
他不是应该在上郡…
这不是梦吧?
他伸出手,想去揉揉眼睛。
可那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一声轻响。
还有,两个人,同样压抑,同样沉重的呼吸声。
太突然了。
这小子…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他不是应该在几百里之外的上郡,跟着蒙恬那夯货,吹着西北风,啃着沙子吗?!
这才…这才几天?
嬴政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他记得,赵高禀报过,扶苏离开咸阳,还不足一月。
难道…难道是蒙恬那厮,出了什么纰漏?
还是说…
无数个念头,在嬴政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飞速闪过。
每一个念头,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看着扶苏。
看着他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毅的脸。
看着他那双,曾经总是充满了悲悯与固执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他看不懂的,复杂的光。
这眼神…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嬴政的心,又是一沉。
这小子,该不会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你…”
嬴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沙哑。
干涩。
“你…怎么回来了?”
他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帝王的威严。
也带着…一个父亲,深藏心底的,那份难以言说的…复杂。
这屋里,药味儿,太浓了。
浓的有些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