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殿内,幽暗。

烛火,跳跃着,不安分地舔舐着空气,将巨大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铜器皿上,那些繁复的饕餮纹路,便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真个静。

落针可闻,怕就是这么个意思。

扶苏站在那里,像一尊玉石雕像,融进了这片昏沉。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边缘处还沾着些许夜露的湿凉,丝丝缕缕,渗进肌肤,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不是冷的。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意。

还有点别的味道,混杂在空气里。

浓郁的药草气,苦涩,辛辣,霸道地占据了鼻腔,几乎要盖过那淡淡的,属于父皇寝宫特有的龙涎香。

他记得,三天前,不,或许是更久远,在他自己的时间感知里,那不过是眨眼间的几个时辰,他还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叫做“泡面”的奇异食物的霸道香气。

那香气,和眼前的药味,简直是两个极端。

一个充满了烟火人间的…嗯…活力。

一个,则沉淀着岁月的腐朽与挣扎。

扶苏的目光,胶着在前方那张巨大的床榻上。

更准确地说,是胶着在床榻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父皇。

他的父皇。

睡着了。

呼吸,很轻。

轻得几乎难以察觉,若不是胸膛那微弱的起伏,扶苏几乎要以为…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张脸,曾经在他记忆中,总是与雷霆、与威严、与不容置喙的命令联系在一起的脸,此刻,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竟显得如此…疲惫。

眼角深刻的纹路,像刀斧劈凿过一般,诉说着日夜操劳的辛酸。

眉心,即便是睡梦中,也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压着万钧的江山社稷,片刻也不得松懈。

唇色,有些发白。

鬓角,那些刺眼的银丝,在暗影中,竟比烛光还要醒目几分。

这…这就是他曾经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暴虐”的君王?

这就是他曾经以为,只知杀伐,不懂仁德的父亲?

扶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疼。

密密麻麻的疼,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带着一种酸涩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忧伤。

何其不孝。

他想起自己顶撞父皇的那些场景,想起自己梗着脖子,大谈“仁义王道”的模样。

那时候,他只觉得父皇固执,专断,听不进半句忠言。

他只觉得,那些被焚毁的竹简,那些被坑杀的儒生,是父皇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一些东西。

那些,不是从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师那里学来的。

也不是从那些汗牛充栋的典籍中悟出来的。

而是…

扶苏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

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在一方发光的“镜子”里,演绎着他先祖们筚路蓝缕,开创基业的艰辛。

那“镜子”里,秦人的血,秦人的泪,秦人的不屈与抗争,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震撼人心。

他看到了古早的先王,为了东出,为了统一,呕心沥血,宵衣旰食。

大秦的荣耀,不是凭空掉下来的。

是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用血汗,用生命,一点点打拼出来的!

守土。

守住这片先辈们用白骨换来的土地。

守住这份属于大秦的,沉甸甸的荣耀。

这,才是他们这些后辈子孙,最应该做的事情。

而不是空谈什么虚无缥缈的“仁政”。

他懂了。

在那个奇异的世界,看了几集电视剧。

就那么几集电视剧,比他过去十几年读过的所有圣贤书,都让他看得更明白。

这事儿,太玄乎了。

说出去,怕是会被当成疯子。

可他,确确实实,是懂了。

所以,他回来了。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领悟,回来了。

他要告诉父皇。

他懂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顶撞的逆子了。

他要…

扶苏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药味,似乎也不那么刺鼻了。

他轻轻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脚下的金砖,冰凉坚硬,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一丝寒意。

陕西省咸阳市渭城区,这座宫殿,承载了太多的重量。

他想,父皇一定很累吧。

比他想象的,还要累得多。

就在这时。

床榻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动作。

嬴政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的睡眠,一向很浅。

尤其是近来,身子骨越发不爽利,更是夜不成寐。

即便是在睡梦中,一丝一毫的异动,也足以让他警醒。

他感觉到…

有人。

身边,有人。

不是赵高。

赵高的脚步声,他熟悉。

这气息…陌生。

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

嬴政的眼皮,猛地掀开!

没有丝毫的惺忪与迷茫。

那双眸子,在昏暗中,瞬间迸射出两道冰冷刺骨的寒芒!

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帝王的威严与杀气,直直地射向床边那个矗立的人影!

他看清了。

然后。

嬴政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

那双刚刚还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杀气,都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难以置信的…错愕。

扶苏?

怎么会是扶苏?!

他不是应该在上郡…

这不是梦吧?

他伸出手,想去揉揉眼睛。

可那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一声轻响。

还有,两个人,同样压抑,同样沉重的呼吸声。

太突然了。

这小子…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他不是应该在几百里之外的上郡,跟着蒙恬那夯货,吹着西北风,啃着沙子吗?!

这才…这才几天?

嬴政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他记得,赵高禀报过,扶苏离开咸阳,还不足一月。

难道…难道是蒙恬那厮,出了什么纰漏?

还是说…

无数个念头,在嬴政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飞速闪过。

每一个念头,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看着扶苏。

看着他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毅的脸。

看着他那双,曾经总是充满了悲悯与固执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他看不懂的,复杂的光。

这眼神…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嬴政的心,又是一沉。

这小子,该不会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你…”

嬴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沙哑。

干涩。

“你…怎么回来了?”

他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帝王的威严。

也带着…一个父亲,深藏心底的,那份难以言说的…复杂。

这屋里,药味儿,太浓了。

浓的有些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