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的晨,是被水汽浸透的。
浓得化不开的乳白雾气,沉甸甸地压在浩渺无垠的水面上,淹没了洲渚,模糊了天水的界限。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朦胧的灰白,水波在雾下无声涌动,偶有鱼尾破开水面,搅起一圈涟漪,旋即又被浓雾吞没,不留痕迹。空气湿冷而粘稠,带着水藻的腥气、淤泥的腐殖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洪荒水泽的苍莽气息。
一叶孤舟,如墨点般点在茫茫白雾中。乌篷船身老旧,桐油剥落处露出深褐的木纹,船头一盏昏黄的风灯,在浓雾里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坐标。
明月坐在船尾,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衣,取代了那身残破的白裳,银白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竹簪松松挽起。她微微探身,素白的手腕伸入冰冷的湖水中。
指尖在水下悄然搅动,一缕极淡的银白寒气无声无息地弥散开去,所过之处,那些试图靠近船底、啃噬木头的细小水虫纷纷僵直、沉落。
船行速度不快,却异常平稳,破开浓雾,在水面留下一条短暂的分界,又迅速被白雾弥合。
篷内,沈夜盘膝坐在一方草席上。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短打,敞开的领口处,狰狞的贯穿伤被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清苦药味的墨绿色草泥覆盖着,那是明月用路上采集的“止血藤”和“寒星草”捣烂敷上的。
暗金色的魔纹在皮肤下蛰伏,不再如之前那般疯狂扭动,但每一次起伏,依旧带来针扎般的隐痛,尤其是肩头那被“万魂蚀骨”光束洞穿的伤口,虽然被草泥包裹,内里却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和火炭在同时搅动。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刻意放得绵长而沉重,试图压下体内翻腾的魔气与蚀骨的剧痛。
左眼的暗金竖瞳沉寂着,却如同沉睡的火山口,随时可能喷发。
那只青铜罗盘的碎片,被他用一块粗布包了,放在手边。偶尔,布包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仿佛里面的碎片在共鸣着什么遥远的召唤。
“雾太大,辨不清方向。”明月清冷的声音从船尾传来,穿透了浓雾,也打破了篷内的死寂,“只能顺着水流和风势,往泽深处走。”
沈夜缓缓睁开眼,左眼的金芒在昏暗的篷内一闪而逝。他拿起身边一个用竹筒盛着的清水,仰头灌了几口。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无妨。”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些暴戾,“魔尊的爪牙暂时甩掉了。这雾……倒也是屏障。”
船身微微摇晃,明月撩开低垂的乌篷帘子,走了进来。
她身上带着水汽的寒意,在篷内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
她看了一眼沈夜肩头被药泥覆盖的伤口,又看了看他紧握的拳头上绷起的青筋,银白的眸子平静无波,只是走到船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
她解开包袱,里面是几块用干净荷叶包裹的粗面饼子,一竹筒清水,还有一小堆采摘来的野果——青涩的山捻子、红艳的覆盆子,还有几串紫得发黑的野葡萄。
她挑了几个最大最红的覆盆子,用清水冲洗了,放在一片洗净的阔叶上,推到沈夜面前。
“吃点东西。”她的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压制魔气,消耗很大。”
沈夜看着眼前那几颗水灵灵的覆盆子,鲜红的浆果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珠。他沉默片刻,拿起一颗放入口中。
果肉柔软多汁,清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酸,瞬间在味蕾上绽放开来,驱散了口中残留的苦涩药味和血腥气。
一种久违的、属于凡俗的滋味,短暂地熨帖了躁动的脏腑。
明月自己也拿起一颗山捻子,小口吃着。她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仿佛进食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的存在。
“玄水精魄……”沈夜咽下口中的浆果,目光投向篷外翻滚的浓雾,“除了《舆水图志》残篇,还有什么线索?”
明月放下果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边缘焦黑、明显残缺不全的古老兽皮地图。
地图材质奇特,触手冰凉坚韧,上面用某种深蓝色的矿物颜料勾勒着模糊的水道、星罗棋布的岛屿和潋滟的水光。
大部分区域都被污损或缺失,唯有一处,用极其古老、形似蝌蚪的朱砂符文标注着一个小小的漩涡图案,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几乎磨灭的古篆——“沉渊之眼”。
“这是从玄天宗地牢深处,一个早已化为枯骨的囚徒身上发现的。”
明月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个漩涡标记上,指尖萦绕着淡淡的寒气,“那人临死前,用指甲在地牢石壁上反复刻划这几个字。
结合残图,‘沉渊之眼’很可能就是玄水精魄的所在。”
沈夜凑近细看。那漩涡标记画得极其抽象,周围的水道线条扭曲混乱,如同无数条纠缠的蛇。“沉渊之眼……”他低声重复,“听名字就不是善地。”
“泽中老人说,那是云梦泽的禁地。”
明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凝重,“终年被浓雾和诡异暗流笼罩,水下有巨大阴影游弋,靠近的船只十去九不归。更有传闻,那里是上古水神的殒落之地,残留的神怨化作迷障,吞噬一切生灵。”
“神怨?”
沈夜左眼的暗金竖瞳微微转动,闪过一丝嘲讽,“若真有神,这人间也不会如此污浊。”
明月没有反驳,只是收起地图:“传说不可尽信,但凶险必然存在。玄水精魄这等天地奇珍,不可能唾手可得。”
船身忽然轻轻一震,像是撞上了水下的什么东西。明月立刻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沈夜也强忍痛楚,跟到船尾。
浓雾似乎稀薄了一些,前方隐约显露出一片黑沉沉的、长满芦苇的浅滩。船头被几根坚韧的水草缠住,明月正俯身用匕首小心地割断。
“就在这里歇脚吧。”
明月头也不回地说,“雾气太重,强行航行易迷失方向。等日头高些,雾散了再走。”
沈夜没有异议。他站在船尾,目光穿透稀薄的雾气,打量着这片临时的栖身之所。
浅滩不大,湿漉漉的黑色淤泥上覆盖着厚厚的腐叶,几丛高大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淤泥和水生植物的气息。
明月将船小心地撑到芦苇荡边缘,用缆绳系在一棵半浸在水中的枯树上。
她动作麻利地跳下船,踩在湿软的泥地上,开始清理出一小片干燥的地方。
沈夜也下了船,脚步有些虚浮。
他靠在一棵虬结的老树根上,看着明月忙碌。她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用的是在船上烘干的枯芦苇,火苗跳跃着,驱散着水汽带来的寒意。
她又从包袱里拿出那几块粗面饼子,插在削尖的树枝上,架在火堆旁烤着。很快,面食的焦香混合着芦苇燃烧的清新气息,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两人围坐在小小的篝火旁。
沈夜接过明月递来的烤得焦黄酥脆的饼子,默默吃着。热食入腹,带来些许暖意,稍稍压下了体内的阴寒痛楚。
明月则小口喝着竹筒里的清水,银白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百年前……”沈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芦苇荡里显得有些突兀,“玄天宗……是什么样子?”
明月握着竹筒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向跳跃的火焰,银白的瞳孔深处似乎有遥远的星河流转。
“那时……”她的声音空灵依旧,却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怅惘,“没有这么多悬浮的仙山。宗门建在云海之巅的‘接天峰’上,殿宇古朴厚重,用的是巨大的青金石。
山道上终年云雾缭绕,石阶缝隙里长满了青苔和细小的‘星泪花’,清晨踩上去,会沾湿鞋袜。”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弟子们穿着月白色的道袍,早课钟声响起时,会惊起栖息在古松上的白鹤。
后山的‘洗剑池’水清冽见底,倒映着终年不化的雪顶……玄天老祖……那时还不是老祖,他喜欢在池边的大石上打坐,偶尔会指点我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剑法……”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篝火映照着她清丽却疏离的侧脸,仿佛一幅褪了色的古画。
三百年的光阴,在太阴玄体的停滞中,是漫长而孤寂的牢笼,那些鲜活的记忆,早已被岁月和噬魂渊的黑暗侵蚀得模糊不清。
沈夜沉默地听着,左眼的暗金竖瞳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深邃。
他想起了东华城,想起了百年前那些同样鲜活的、属于阳光和喧闹的记忆,最终都被血色和背叛吞噬。
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沉沦的方式不同。
“你呢?”明月忽然转过头,银白的眸子直视着他,火光在她眼中跳跃,“百年前,坠入魔渊之前……是什么样子?”
沈夜握着半块饼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左眼的竖瞳骤然收缩,胸前的魔纹一阵灼痛,仿佛被这个问题烫伤。
坠入魔渊之前……那个意气风发、心怀苍生的东华城天骄?那个在柳树下,对着少女许下守护诺言的少年?
那些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在记忆的深渊里闪烁着刺痛的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如同堵着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垂下眼帘,将剩下的小半块饼子狠狠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吞咽着那段无法言说的过去。
篝火噼啪作响,芦苇在夜风中沙沙低语。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比云梦泽的浓雾更加沉重。
只有那枚放在沈夜脚边布包里的青铜碎片,在火光的阴影中,又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夜更深了。
浓雾重新聚拢,将小小的芦苇滩和这一叶孤舟,温柔又彻底地包裹起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水面之下,似乎有巨大的阴影无声滑过,带起细微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