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离开“伊始之地”的山洞,仿佛从一个凝固了时光的梦境,踏入了一个喧嚣而充满烟火气的现实画卷。叶楚雯抱着因力竭而昏睡的少年“车”,跟随着大祭司和几名强壮的部落战士,穿过了最后一道狭窄的岩缝。

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瀑布如同银练般从高耸的赤红色山崖上倾泻而下,轰鸣声震耳欲聋,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瀑布冲击形成的深潭水流湍急,却奇迹般地被引向两侧,在下方冲击出一片相对平缓肥沃的河谷。依着地势,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数十座圆顶的泥坯房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芦苇和干草。房屋之间是蜿蜒的土路,能看到穿着简陋皮裙或麻布衣物的男女在劳作,孩子们在追逐嬉戏,羊群在河谷边缘的草地上悠闲吃草。

空气里混合着泥土、青草、牲畜和炊烟的气息。这是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气息。

“这就是…‘源’部落?”叶楚雯轻声问道,声音被瀑布的轰鸣掩盖了大半。眼前的景象与她想象中神秘古老的“伊始之地”守护者部落有些不同,它显得如此普通,却又充满了坚韧的生命力。这让她这个习惯了现代城市和考古遗址寂静的学者,感到一种奇异的冲击。

“是的,神使大人。” 一名之前一直沉默跟随、脸上涂着赭石色油彩的战士恭敬地回答,目光敬畏地扫过叶楚雯和她怀中沉睡的少年。显然,大祭司在途中已经通过某种方式(或许是祭司间的心灵感应?)将山洞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叶楚雯“星穹之裔”的身份和少年“车”被“星火”点燃的奇迹,传递给了核心的战士。

“神使大人?” 叶楚雯对这个称呼感到一丝不适和荒谬。她只是一个被意外卷入的考古学家啊。

“您的血净化了‘虚空’的污染,点燃了‘星火’,拯救了‘源’之心,也救回了‘车’。” 大祭司的声音传来,他示意战士接过沉睡的少年,“在部落的认知里,您就是‘星穹’派下的使者,是带来希望与守护之火的‘神使’。请接受这份敬意,它代表着部落对您的信任与期望。”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叶楚雯看着战士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珍宝般接过少年“车”,心中那份因“神使”称呼带来的别扭感,被另一种更强烈的责任感取代。她不再争辩,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她需要这份信任,为了自己,也为了怀中这个因她而命运彻底改变的孩子。

进入部落聚居地的过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迅速激起了层层涟漪。战士们簇拥着大祭司、叶楚雯和抱着少年的战士,神情肃穆而激动。沿途劳作的族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他们。

“看!是车!他回来了!”

“天啊,他怎么了?脸色好白…”

“那个穿奇怪衣服的女人是谁?大祭司和猎熊(部落最强战士的称号)他们对她好恭敬!”

“车手上…那是什么光?好微弱,但…”

“嘘!别乱说!大祭司带回来的,肯定有原因!”

窃窃私语声如同低沉的潮水,在部落中蔓延。好奇、担忧、敬畏、疑惑…种种情绪交织在那些质朴而饱经风霜的脸上。叶楚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外。她挺直了背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但紧握的手心还是微微出汗。现代社会的社交法则在这里完全失效,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出的奇异展品。

大祭司没有停留,径直带着他们走向村落中心一座明显更大、也更坚固的圆顶建筑。这座建筑用更厚实的泥坯砌成,顶部装饰着巨大的、被磨得光滑的兽角和染成深蓝色的布条,门口悬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草药和雕刻着复杂纹路的骨片,散发着一种庄重而神秘的气息。这就是部落的议事厅兼大祭司的居所。

少年“车”被安置在内室一张铺着厚厚柔软兽皮的床榻上。大祭司亲自检查了他的状况,喂他服下一些气味浓烈的草药汁液。

“力量透支,心神震荡,但生命本源无碍,甚至…” 大祭司枯瘦的手指搭在少年手腕上,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的‘火种’虽然微弱,但根基稳固,在你的血脉连接下,正在缓慢恢复,甚至…比之前更加凝练了一丝。这孩子的潜力…因祸得福了。” 他看向叶楚雯的目光更加深邃。

叶楚雯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她坐在床榻边,看着少年即使在昏睡中也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他手臂上那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淡金印记,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少年,为了守护她,差点再次送命。这份赤诚,沉重得让她心疼。

大祭司安排妥当后,对叶楚雯说:“神使大人,请随我来。我们需要谈谈,关于你,关于‘星穹之裔’,关于楼兰的未来。”

议事厅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火焰跳跃,驱散着石屋的阴冷和潮湿。大祭司示意叶楚雯坐在一张铺着兽皮的矮凳上,他自己则坐在对面,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显得更加苍老而睿智。

“叶楚雯,”大祭司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语气是平等的交流,“告诉我你所知的关于你血脉的一切。不要隐瞒,这关系到我们能否真正理解‘星穹之裔’的力量,以及…如何对抗‘虚空之影’。”

叶楚雯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坦诚是唯一的选择。她整理着思绪,开始讲述,从一个现代考古学家的视角:

“我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时间的下游。在我的时代,楼兰…早已消失在黄沙之下,只留下废墟和传说。我的家族,叶氏,世代守护着一个秘密和一个诅咒:我们血脉中流淌着楼兰王族的血,但也背负着时空的诅咒,族人往往英年早逝,或在时空的错乱中迷失…”

她详细描述了家族的研究,那枚带她来到此地的青铜环,以及她所知的关于楼兰末代国王木陆车的一切——包括他最后那绝望而疯狂的献祭。

“当我被青铜环带来这里,遇到少年时的…木陆车,”叶楚雯的声音有些艰涩地说出这个名字,“我起初以为,解开诅咒的关键在于改变他未来的命运,阻止他走向那条毁灭之路。但现在…”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着包裹的布条,“我的血,这所谓的‘星穹之裔’的力量,似乎指向了更古老的根源。‘虚空之影’…似乎从楼兰诞生之初就存在?”

大祭司静静地听着,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如同在解读着叶楚雯话语中蕴含的惊人信息。当听到“时间的下游”、“楼兰覆灭”、“木陆车疯狂的献祭”时,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眼中充满了深沉的悲哀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时间的诅咒…轮回的毁灭…” 大祭司喃喃低语,声音干涩,“先祖的警示…终究还是应验了。‘虚空之影’并非突然降临,它如同跗骨之蛆,一直伴随着‘源’之心,伴随着楼兰的每一次呼吸!它利用人心的恐惧、贪婪、绝望…在时空的长河中寻找着裂缝,最终…吞噬了一切。”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叶楚雯:“你的到来,绝非偶然!你的血脉,更不是诅咒!它是‘星穹’在时间长河中埋下的火种!是打破这无尽轮回的唯一希望!”

大祭司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叶楚雯带来的未来信息给了他巨大的冲击,但也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和古老的预言。

“你所知的木陆车…那位走向毁灭的国王…他并非生来邪恶。”大祭司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他是被‘虚空之影’侵蚀了!在他最脆弱、最绝望的时刻!就像‘车’在山洞里那样!区别在于,‘车’有你!有你的‘星火’净化与点燃!而未来的国王…没有!”

这个推断如同惊雷在叶楚雯脑中炸响!她猛地攥紧了拳头!对啊!为什么她之前没想到?木陆车最后的疯狂,那种不顾一切献祭整个楼兰也要“净化”的姿态,不正像是被某种极致的黑暗侵蚀、扭曲了守护意志的体现吗?他想要净化的,或许正是他自己都无法承受的、被“虚空”污染的灵魂!只是他选择了一条最极端、最错误的路!

“所以…我的使命…” 叶楚雯的声音有些发颤,一个更加清晰、却也更加沉重的目标浮现在心中,“不仅仅是阻止他未来的献祭,更是要…守护他,不被‘虚空之影’侵蚀?用我的‘星火’,照亮他前行的路?”

“不错!”大祭司斩钉截铁,“‘车’是你的起点,是你点燃的第一缕‘星火’!他承载着守护的种子!而未来的国王木陆车,将是这‘星火’能否燎原、能否真正对抗‘虚空’的关键!你必须守护他,引导他,让‘星穹’的守护之火在他心中燃烧,而非被‘虚空’的寒冰冻结扭曲!”

守护他…引导他…叶楚雯的心跳得飞快。这个“他”,此刻就躺在隔壁的石室里,是一个为了救她而奋不顾身的懵懂少年。而未来的他,则是一个背负着亡国之痛、被黑暗侵蚀、走向疯狂毁灭的君王。她要如何跨越这漫长的时光,去守护那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绝望的国王?

这份使命,因为有了怀中那个少年沉睡的侧脸,而不再冰冷抽象,变得无比具体,充满了情感的重量。

“我…明白了。”叶楚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更多的是坚定,“我会守护他。无论是现在这个少年‘车’,还是…未来的楼兰王木陆车。” 说出这个名字时,她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混杂着怜惜与责任的暖流。

就在这时,内室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和一声低低的呼唤:

“叶…楚雯?”

是少年“车”醒了。

叶楚雯立刻起身,快步走进内室。只见少年挣扎着想坐起来,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已经睁开,正有些茫然和不安地搜寻着,直到看到叶楚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眼中的不安瞬间被安心和纯粹的喜悦取代。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叶楚雯连忙走过去,自然地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动作轻柔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

“渴…” 少年声音沙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带着全然的依赖。

叶楚雯立刻拿起旁边陶碗里温着的清水,小心地喂他喝下。少年乖乖地喝着水,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叶楚雯脸上,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

“我…睡了很久?”他喝完水,小声问。

“不久。”叶楚雯放下碗,看着他依旧虚弱的样子,想到他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幕,心中又是一阵酸软,“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少年摇摇头,努力想坐得更直一些,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那淡金的微光已经完全内敛,只留下皮肤下几乎看不见的、如同淡金色血管般的细微纹路。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然后抬头看向叶楚雯,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暖的…你的…火…还在…”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了叶楚雯的心湖。她看着少年纯粹依赖和信任的眼神,看着他因为体内流淌着她一丝“星火”而流露出的亲近与喜悦,再联想到大祭司所说的关于守护未来国王的沉重使命…

守护的誓言,冰冷的时空诅咒,与眼前少年温暖的依赖,在这一刻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叶楚雯伸出手,没有再去触碰那印记,而是轻轻握住了少年放在兽皮上的手。少年的手有些凉,但被她握住时,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反而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地,回握住了她的两根手指。

一种奇妙的、带着血脉相连温度的暖流,通过相触的指尖,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无关情爱,却比情爱更深沉。这是守护者与被守护者之间的牵绊,是“星火”与“星火”之间的共鸣,是跨越了时空长河、连接起两个孤独灵魂的桥梁。

“嗯,”叶楚雯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她看着少年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微笑着说,“我的火,会一直陪着你。所以,快点好起来。”

少年用力地点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和喜悦泛起了一丝红晕,握着叶楚雯手指的手,也悄悄收紧了一些。在这个陌生的原始部落里,在沉重的命运重压之下,这份由血与火淬炼出的、纯粹而温暖的羁绊,成了叶楚雯心中最坚实的锚点,也成了少年“车”混沌世界中,唯一清晰的光亮。

而这份光亮,将如何照亮彼此前行的路,如何在时光的洪流中对抗那如影随形的黑暗,一切都还是未知。但至少此刻,在这简陋的石屋里,篝火噼啪作响,两人手指相握,无声的暖流中,守护的星火,正悄然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