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的月光如同凝固的污血,吝啬地泼洒在深渊岩壁上,勉强勾勒出矿渊底层哨卡那嶙峋破败的轮廓。监工头子石奎那张坑坑洼洼、如同被岩浆烫过的脸,在幽暗的矿灯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手里攥着的那条暗红色、浸泡过废矿油和盐水的蟒皮鞭,此刻正“啪”地一声,抽打在冻得发硬的矿渣地上,溅起点点裹着尘灰的冰碴子。鞭梢甩落的方向,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白发老矿奴抽搐了一下,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生气,瘫软在冰冷碎石里,身下晕开一小片暗红的冰渣子。
“一群猪猡!天杀的贱命!都给老子听好了!”石奎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锯在骨头上来回拉扯,带着浓重的戾气和烟臭味,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和坑道深处隐约传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低沉“簌簌”声(那是噬金魔蚁群移动时摩擦岩石的动静)。“矿渊下面又他娘的闹‘蚁潮’了!还跟吃了疯药似的啃穿了好几个矿点!上面震怒!从今天起,给老子往死了挖!不把这月‘三倍’的‘焚星铁’矿渣堆满矿区口的运矿台!谁他妈都别想领到半口掺了砂的‘热糊糊’(指矿奴吃的劣质灵谷粥)!下头那些啃人的虫子饿了,自个儿挑个不长眼的打牙祭!听明白了没?!”
吼声在冰冷的岩壁间碰撞回荡,带着绝望的回音。囚笼里麻木如同死水的几十个矿奴身体抖得更厉害,头埋得更低,眼中那点微弱的活气都冻成了死灰,只剩下对寒冷、饥饿和虫噬的无边恐惧。没人敢抬头,没人敢吭声。冻饿而亡,或者被地底凶物撕碎吞吃,在这暗无天日的矿渊深处,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区别。
石奎骂骂咧咧地指挥着手下,抬腿又踹翻了一个动作稍慢的老矿奴。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歪斜靠在冰冷墙角、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秦夜时,嫌恶地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秦夜身上那件破麻片般的“囚服”,勉强能看出是杂役院的灰白色,但此刻早已糊成了黑灰色,被煤灰、污血和不知名的粘稠矿泥浸透,硬邦邦地裹在身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酸馊腐烂混合着血腥的铁锈味。那条耷拉在身侧的废臂,深紫黑气的溃烂在昏暗光线下反而更显诡异可怖,脓水混着脏污,偶尔渗出,滴落在身下冰冷的黑石地面,冻结成黏稠污黑的冰坨。
这张脸更是让石奎火大。半张脸都被乌黑干结的血痂和泥壳糊住,几道狰狞的爪痕在没被糊住的皮肤上纵横交错,左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右眼勉强睁开,瞳孔却如同一滩凝结的死水,映不出任何光,空洞麻木地盯着脚下粗糙的矿石碎渣。这副鬼样子,仿佛刚从血泥坑里捞出来的腐尸,看着就折寿晦气!
“呸!没腿的瘟神还占个角落!”石奎从牙缝里挤出恶毒的咒骂,却终究没像对待其他矿奴一样直接上前抽鞭子。倒不是心善,而是上面有过“特殊关照”——此人是刑堂重犯丢下来的污染源,只要不死在明面上,其他的随矿渊自生自灭。谁他妈愿意沾这么个“秽气聚合体”?只当是个会喘气的死物丢在角落,眼不见为净。
夜更深。风更紧。哨卡石台上那两盏油灯的火苗被狂风吹得摇曳欲灭。换班的矿卫骂着娘去烤篝火了。矿奴们被轰赶着,如同泥流般,拖着沉重的镣铐和冻僵麻木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再次滑下陡峭湿滑、散发着浓烈硫磺和腐血混合气味的废矿滑道,沉入比夜色更黑暗、更绝望的矿坑深处。
角落里,秦夜那具仿佛冻结的尸体,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冻得发紫、粘满污垢的左手手指关节。动作慢得如同垂死前的抽搐,几乎难以察觉。
……
矿坑底层,第七号废弃小支脉岔道。
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几乎可以触摸。只有偶尔岩壁深处传来熔岩河幽暗的红光,或者黑暗中莫名出现的几点惨绿色的磷火,像某种怪物的眼睛,给这死寂的深窟带来更加诡异的压迫感。浓烈的、混杂着硫磺焦臭、腐烂有机物和金属粉尘的味道弥漫在粘稠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腑。
一个瘦削得几乎脱了人形的身影,如同最擅长在黑暗中捕食的壁虎,无声无息地从一道深不见底的狭窄地缝边缘滑下。手脚并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安静,充分利用着岩壁的凹凸和那些凝固的熔岩笋柱作为掩护。他的动作流畅得诡异,与白日里那副僵硬、腐朽的残破姿态判若两人。
秦夜!
他贴在冰冷的岩石背后,右眼紧紧闭着,左眼仅存的那一道细缝却异常锐利,像是打磨过的刀锋!瞳孔深处,那点仿佛被万载玄冰冻毙一切的冷漠之下,似乎有什么更加精粹、更加非人的东西在凝聚——那是他自葬仙崖底重生后便悄然觉醒、又在无数次生死边缘中不断被死亡与痛苦淬炼的天赋感知,混合着涅槃道种赋予的对污秽死气极端的敏感!
“焚星铁……”内心无声的低语。视线穿透浓稠黑暗,穿透硫磺烟气的缭绕,如同能剥开岩石表层的伪装。他在“看”矿脉的呼吸,在感知那种独特的、带着微弱热力与湮灭气息的能量流。
目光最终定格在一片坍塌不久的碎岩区域。几块毫不起眼、只有拳头大小、在黑暗熔岩红光映照下黑漆漆如同普通火成岩的矿渣上。它们被坍塌的乱石半掩着,外壳包裹着厚厚的灰壳,散发着灼热呛人的硫磺粉尘气息。但在秦夜的眼中,这几块废矿碎石周围的空气中,硫磺粉尘的粒子活跃程度极其异常!它们比其他区域的粉尘粒子更加狂躁!带着一种被压抑的躁动!仿佛在石块核心有某种无形的微小熔炉在燃烧、煅烧,排斥着这些粉尘靠近!
就是它们!
秦夜动了!动作快如鬼魅,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他极其精准地从腰后破烂的囚服下(那里被他用碎布条巧妙缝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兜囊),抽出一块薄如蝉翼、边缘被磨得异常锋利、闪烁着冰冷金属寒芒的……黑煞铁矿石片!这是几天前他偷偷从一处废弃矿道岩层上掰下来的废料,在冰冷的岩石上用最原始的方法反复打磨。粗糙,致命。
他蹲下身,冰冷的铁片刃口小心翼翼地沿着硫磺粉尘最活跃的外围切线划过,如同最灵巧的外科手术刀,精准而快速地剥开包裹在焚星铁矿石外面的那层硬壳。动作轻、快、准,尽量不破坏矿石内部的气息结构,也避免自身气息过多沾染。
剥下几块指甲盖大小、薄薄一层、色泽暗红、沉重得异乎寻常的矿石薄片,一股精纯而暴烈的灼热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毁灭湮灭感瞬间逸散出来!连四周浓烈的硫磺气息都被这无形的高温逼迫开数寸!
成了!
秦夜心脏微微一缩,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左手快如闪电,立刻将这几片薄薄的矿石碎片塞进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由矿坑底部特有的一种“死气熔石虫”(一种被黑煞矿渊死气污染异化的低阶蠕虫)干燥蜕下的韧性皮囊做成的粗糙布袋里。虫皮囊本身也经过矿坑深层一种粘稠的“腐血地苔”汁液涂抹处理过,能够有效中和、包裹焚星铁那股独特的湮灭气息。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崩塌岩堆的阴影里,只留下原地更加混乱无序的硫磺粉尘。
……
黑煞矿渊哨卡后方深处。一个被岁月遗忘、连岩石都在阴寒中扭曲变形的巨大断层裂谷。
这裂谷被称为“黑渊鬼眼”。它是矿渊底层为数不多没有铺设符纹压制、完全放任污秽蔓延的死寂之地,也是矿渊黑市唯一得以存在的地狱缝隙。
谷口极其隐蔽,曲折蜿蜒如同肠子。踏进去,视野却陡然开阔。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充满畸形活力的魔域!
两侧高耸入“暗红夜空”的漆黑崖壁,被凿出无数大大小小、如同虫巢蜂房般密集的凹穴。穴口挂着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东西:风干得如同焦炭的妖兽头颅,滴答着粘稠黑液、还连接着新鲜神经管束的怪异脏器,用污血画满诡异扭曲符文的骨头饰物,用不知名腐皮缝制、鼓鼓囊囊、散发着浓烈甜腻腥气的“百宝囊”……
空气里混杂着难以形容的气味:浓烈刺鼻的腐尸臭,烤焦毒虫外壳的焦糊香,劣质灵酒勾兑着血水的甜腥气,更深处飘来的浓烈血腥气和各种怪异药膏的刺鼻味道交织在一起。无数道扭曲的黑影在这里蠕动、交易、厮杀。
身形瘦小如猴、披着斑斓蜥蜴皮的“串货郎”在狭窄的通道窜来窜去兜售劣质的假药;几个胳膊上缠着“地龙筋”、浑身布满腐蚀性脓包的“瘴毒贩”正压低声音和几个面目模糊、罩在黑烟雾气里的买家争执;一个脸上戴着只剩下半边、还在滴血的兽骨面具的“屠手”,正拿着还在往下淌血的大骨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石台上一条痉挛挣扎、如同融合了人面兽躯的畸形生物……
混乱、扭曲、污浊、赤裸的生命力在这里疯狂滋生又快速腐烂。
秦夜弓着腰,拖着那条死气弥漫的废臂,像一截移动的腐木,小心翼翼地避过那些散发着浓烈恶意和危险气息的扭曲人影,挤进这条喧嚣的黑暗血管。他脸上糊着厚厚的、混杂了煤灰与矿泥的黑痂,像一层坚硬的面具,只露出那只勉强睁开的、布满浑浊血丝的右眼,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在两侧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摊位”上快速扫过。
大多数摊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一个散发着如此浓烈“死气”的废物,要么是矿渊最底层淘汰下来的残渣,要么就是染了什么连黑市都不屑的污秽绝症,连一丝价值都没有。
秦夜的目光最终停在裂谷深处一个靠近巨大岩柱阴影的角落。
这里相对安静一些。只有一个极其简陋、甚至算不上摊位的草棚子。棚子用几根歪斜的熔岩柱和剥下来的巨型毒蜥皮随意搭建,透风漏光。棚子入口处悬挂着一块皱巴巴、边缘撕裂、用某种暗红色浓稠血液画着一个极其粗糙线条图案的烂兽皮。那图案扭曲而原始,像是某种古老图腾的变体——一只爪牙狰狞、盘踞深渊、凝视未知的独眼巨蛇!蛇身缠绕着一个旋转的漩涡!
正是他指甲深处刻着的那个图案的简化版!
一个浑身裹在油腻厚重的黑色油毡布斗篷里的身影,像尊沉默的岩石雕像,盘膝坐在草棚深处仅有的半块干燥石板上。这人脸上带着一张用熔岩石屑和劣质彩胶混合糊成的、表情僵硬呆板的“人面面具”。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挡住了所有可能暴露的视线。只露出一双枯瘦如同鹰爪、戴着布满磨损划痕的墨玉扳指的手,无意识地摆弄着面前石板上几样同样毫不起眼的东西:几颗颜色斑驳、形状不规则的“怨魂珠”(矿奴长期在死气侵蚀下形成的怨念结晶,只能做最低阶的诅咒引子),几块闪烁着微弱不稳定磷光的“腐骨磷晶”,几瓶用兽胃袋装着、散发着浓烈铁锈和腥臭的劣质兽血……
摊主一言不发。沉默如同死水。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秦夜一步步靠近。沉重的脚步踏在泥泞的地面,踩碎了不知名的骸骨。
当他最终停在草棚那粗糙悬挂的图腾兽皮前方时,斗篷下的身影似乎略微动了一下。
秦夜伸出手。那只同样肮脏布满了冻疮裂口的手,颤抖着(这颤抖却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动作的精准),艰难地解开了那个扎在他破烂衣服最里层的、散发着微弱腐气死味的小小虫皮囊。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捧出仅剩口粮般卑微地,将袋子口小心翼翼地向下,在身前冰冷、凝结着污秽霜花的石板上,倒出了里面两样东西:
一、一小撮大约只有十几粒、通体呈现油黑色、如同凝固沥青、散发着浓烈呛人硫磺粉尘气味的矿渣颗粒(普通黑煞铁废料,障眼法)。
二、一块更小、如同小孩指甲盖半片大小的矿石薄片。它呈现一种奇特的暗红色,表面仿佛经历过极致的煅烧和重压,呈现出类似蜂巢般的细密结晶结构。奇异的是,它被一层极其微薄的、灰白色、质地仿佛干涸血液又如同地苔菌丝的物质完美覆盖着。只有当他指尖极其轻微地在灰白覆盖层的边缘轻轻一划(动作细微如同拂尘)时——
嗡!
一股极其精纯、蕴藏着湮灭性暴躁热力、如同浓缩了小颗恒星核心碎片的恐怖气息!瞬间透过薄薄的覆盖层,极其精准地、爆发般穿透出来!如同一根淬了火的钢针,刺破了草棚内浓稠的腐臭空气!霸道无比地扫荡过眼前这个沉默如同死水的斗篷人的感知区域!
灰白覆盖层立刻应激般蠕动着,重新闭合,将那缕令人心悸的狂暴气息死死压回内部。但在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瞬间,所暴露出的东西……
斗篷下那枯瘦的、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瞬间停止了无意识的拨弄!两根手指极其细微地、却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坐在离秦夜不远、一个贩卖各类毒虫毒囊的摊位上,一个瞎了一只眼、满脸刀疤、周身盘绕着一股腥甜黑雾的老者(人称“瘴毒张”),正唾沫横飞地推销着手中一罐用腐烂毒蜂巢装着的“蚀骨毒沙”。他的鼻子突然极其敏锐地抽动了两下!动作猛地一僵!那只完好的独眼中爆射出两道无法置信的贪婪光芒!
焚!星!铁!真正的原矿精粹?!
这气味,他年轻时在一场天璇矿脉深处大崩塌的噩梦里侥幸嗅到过一次!那是连筑基期高手都不敢硬撼的地火熔核核心材料!他绝不会闻错!虽然只有极其微弱、一闪而逝的一缕!但那绝对错不了!
是谁?!哪个不开眼的傻子敢在鬼市把这种宝贝露底?!
瘴毒张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瞬间刺穿混乱人群,死死钉在了秦夜和他身前的那个简陋草棚!尤其是他手中那个刚合上的虫皮小袋子上!眼中的贪婪如同火山喷发!他那盘绕在身周的黑雾都因主人的剧烈情绪波动而汹涌翻腾起来!
草棚下。
秦夜似乎对瞬间扫来的数道贪婪凶戾的目光毫无察觉,依旧佝偻着背,低着头,那只手如同被烫到般,迅速将重新合拢的虫皮小袋子收回,死死攥在满是泥垢的掌心,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