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寒气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针,顺着囚笼精铁栏杆扎进骨头里。锁在肩胛骨扣环里的位置早就冻得麻木了,只有每次囚车碾过粗糙铁轨的剧烈颠簸,才会把那种深入骨髓的钝痛重新唤醒。秦夜蜷在狭小冰凉的铁笼一角,头抵着凸凹不平的冰冷笼壁,半张脸埋进臂弯的阴影里。鼻息喷出的微弱白气,碰到金属立刻凝成一层薄薄的白霜。囚服硬得刮人,薄得像纸,寒气无孔不入地钻透,每一丝都在榨取这残破躯体里本就不多的活气。

外面风声鬼哭狼嚎,哨卡的轮廓终于近了。高耸的、刻满符纹的石门像是巨兽腐烂的牙齿,歪歪斜斜嵌在冻得发黑的岩壁里。几盏悬挂在石槽里的妖油灯,火光被风吹得明灭不定,在湿滑的地面上投下扭动摇曳的鬼影。空气里混杂的味儿更加浓烈逼人——浓得化不开的汗酸和排泄物的馊味、兽类特有的膻臊、矿石风化的金属锈气、还有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仿佛血肉在地下埋了千年才有的浓烈腐败腥味。

两名负责押送的刑卫像是避瘟神一样,离囚车远远的。其中一个脸如黑铁、腰间缠着煞气铁链的壮汉(正是孟山身边的刀疤副手),猛地一脚踹在囚车铁框上!

哐当!

巨大震响在狭窄通道里反弹,震得人耳膜生疼!

“晦气玩意儿!滚下来!” 刀疤脸声音凶戾,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冰碴子,“自己爬进去!敢弄脏老子的脚,直接给你扔矿堆底下喂煞尸!”

铁链哗啦作响。另一名刑卫冷着脸,戴着厚厚的黑皮手套,捏着钥匙上前。动作粗暴地打开囚笼门栓上的三重沉重灵锁,随即又像怕沾到瘟疫似的,敏捷地向后跳开两步。

冰冷的金属咬合声刺耳。沉重的铁门向外弹开,撞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回音。一股远比外面更加冰寒、更加死寂、混杂着万年积尘和淡淡血腥气息的冷风,瞬间涌出,狠狠扑在秦夜脸上。

“装什么死狗!”刀疤脸见秦夜蜷在角落毫无动静,怒骂一声,手中的煞气长鞭凌空一甩!

呜——啪!

鞭子没直接抽在身上,却在秦夜身侧的冰冷铁条上炸开刺耳的爆响!铁屑飞溅!带着冰冷侵蚀力的煞气狠狠刮过裸露的皮肤,留下数道刺痛入骨的血痕!

剧痛让秦夜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终于,那死灰色的头颅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抬了起来。乱发污血结成的硬壳下,露出一双眼睛。瞳孔灰败,像是蒙了厚厚一层死鱼的粘膜,浑浊得没有一丝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对一切的麻木绝望。他木然地看了一眼敞开的囚笼,又垂下头。接着,用那只唯一还算“干净”、同样布满冻疮裂口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撑着冰冷刺骨的铁栏地面,拖着那条沉重如同死物的废臂,一点一点地……从囚笼里挪动出来。

动作笨拙迟缓,如同朽坏的木偶。废臂拖在地上,深紫色的腐烂皮肉摩擦着冰冷的石面,脓血混着之前沾染的黑泥,在身后拉出一道醒目的、污秽不堪的拖痕。每一次摩擦带来的疼痛似乎都进不了他的意识,那张脸上只剩下空洞的死寂。直到整个人都挪了出来,他才摇摇晃晃地、勉强站直了那么一瞬,随即又因为那条废臂的重量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身后就是巨大的、洞开的、通往黑狱深处的石门。

“看什么看!滚进去!你的‘好地方’在里头呢!”刀疤脸厌恶地皱紧眉头,煞气鞭梢再次扬起,威胁性地指向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无尽阴冷的黑暗门户。

秦夜身体似乎又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迈过那道沉重的门槛。石门内里是一条更加阴冷、更加陡峭下行的狭窄甬道,寒气如同活物般缠绕上来,脚下的石阶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霜。

他佝偻着背,一步步下行。脚步声在死寂的通道里空洞地回响。大约下行了一炷香时间,豁然开阔。一个半天然、半由巨大石条封砌而成的方形石洞出现在面前。洞顶高旷,凝结着层层冰霜,形成无数尖锐的冰棱倒垂而下。四周的岩壁同样布满寒冰。地面却是巨大凹凸不平的黑色岩石,只在角落铺着厚厚一层干枯霉烂的草垫。

阴冷!无与伦比的阴冷!连骨头都要被冻裂开!

洞窟中央一块微微凸起的、覆盖着厚厚白霜的石台上,突兀地摆着一小堆东西:一小捆发黑发霉、但似乎还带着微弱灵气波动的粗糙干粮;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兽皮褥子;以及……一枚鸽子蛋大小、通体剔透晶莹、内里仿佛冻结着一小团永不熄灭的极寒月光的……冰魄珠!

这珠子被单独放在石台最中心的位置,散发着极其柔和、却无比纯净与强大的冰系灵力!在这死寂冰冷的洞穴里,宛如黑暗中最醒目的灯塔!它所散发出的光晕笼罩着一小片区域,使得那一小块石板上的白霜都显得格外纯净晶莹,与周围岩壁上厚重污浊的寒冰形成鲜明对比!

它像一个无声的、带着怜悯的诱惑。也像一个刻意放置的、冰冷的嘲讽。

秦夜的脚步在看见那枚冰魄珠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停顿了半拍。浑浊麻木的眼底深处,那层死灰色的薄膜似乎被这柔和的、纯净的光刺得……极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毒蛇被强光照射到瞳孔时本能的收缩!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随即,他的肩膀似乎因为虚弱和寒冷抖动得更加厉害,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踉跄地扑到那块铺着草垫的角落!仿佛那破败的草堆是唯一能抵御寒气的温暖港湾。他摸索着,抓起那块同样破旧的兽皮褥子,胡乱地裹在身上,整个人蜷缩进去,只露出一个头顶,不停地打着颤,牙齿磕碰的咯咯声清晰可闻。

眼睛,却再也没有看那石台中央的冰魄珠一眼。仿佛那里空无一物,或者……那是他连看一眼都不配的遥远天堂。

时间,在这片被寒冰封锁的寂静中艰涩流淌,只有牙齿碰撞的咯咯声和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在回荡。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外面的暴风雪减弱,也或许是这具破败的身体连打颤的力气都快耗尽了。

嘶啦——

极其细微的撕裂声。是他裹在身上的兽皮被冻僵的手肘不小心刮破了一道小口子。一小块干硬黑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皮毛碎屑飘飘悠悠地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就在那碎屑落地,微弱的声响掩盖住另一丝微不可闻震动的同时——

石台中央,那枚看似安安静静、散发柔和月华的冰魄珠内部,那团被禁锢的极寒月光核心处,一个极其微小、由更古老的冰魄晶簇构成、嵌套着三重旋转符纹的隐秘结构,如同被无形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

嗡——

没有任何震动!没有任何光影异变!只有那原本纯粹流淌的冰魄灵光之中,一缕极细微、极纯净、完全由精纯冰魄灵力凝聚而成的冰丝,无声无息地分化了出来!这根冰丝纤细如发,若有若无,没有实体形态,却如同拥有生命般灵活地穿过石台寒气的屏障,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准确无比地延伸探向角落那个蜷缩颤抖、仿佛气息奄奄的身影——的眉心!

速度奇快!带着一股不容抗拒、仿佛要洞悉他灵魂最深处秘密的冰冷意志!

角落蜷缩的秦夜,身体陡然僵直!

就在那根无形的冰魄灵丝即将触及他眉心的瞬间!他身上那条一直瘫软在地、如同死物的深紫废臂,极其突兀地、猛地向上抽搐着扬起!带动裹在身上的破兽皮掀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那条如同枯木雕琢、脓血冻硬的手臂完全暴露在冰冷的光线下!狰狞的爪痕伤口、紫黑腐烂的皮肉、以及……被冻疮和污秽掩埋在手腕内侧、但此刻因手臂动作而隐约凸起的一块极其微小、与皮肤同色、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干瘪凸起!那凸起之上,一个极其细微、颜色灰败、如同针尖般细小的孔洞边缘,残留着一丝几乎完全风干的墨黑色污渍!

一股微弱到极致、但极其精纯的、与矿渊深处某种腐毒煞气同源的邪恶气息!伴随着废臂剧烈动作带起的腐臭风——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

那根无声探近、即将刺入秦夜眉心的纯粹冰魄灵丝,在距离目标寸许之地,如同遭受了世间最污秽之物的亵渎,骤然剧烈地、无声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毒针扎中了灵魂!纯净冰魄光华中瞬间闪过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灰色紊乱!探知的动作硬生生顿住!

冰魄珠本体的光芒也极其微妙地暗弱了一瞬!

“哼……”极遥远、几乎无法在现世感知的某个冰冷所在,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带着极致厌恶与一丝不易察觉受挫感的……女声轻哼。

紧接着,那根纯净无垢的冰魄灵丝,如同躲避脏污般,瞬间放弃了继续探查的动作!反而极其迅捷、极其精准地分出更细微的一缕,像最精密的探针,轻轻在那废臂手腕凸起、残留墨黑毒渍的孔洞周围一扫而过!

那股精纯却邪恶的、矿渊腐毒煞气的气息“样本”,被冰魄灵丝完美地捕捉、吸附!

完成这一切,冰魄灵丝如同完成任务的小蛇,倏然收回!没入冰魄珠本体光华之中。

嗡……

冰魄珠内那嵌套旋转的三重符纹再次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似乎完成了某种记录与分析。柔和的月光再次稳定地倾泻而出,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的探察与受挫从未发生过。

石洞重归死寂的寒冷。唯有角落那个残破的身影,在废臂抽搐之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似乎牵扯到了伤口,裹紧了破兽皮,颤抖得更厉害了。那浑浊麻木的眼睛,在兽皮包裹的阴影中,缓缓睁开了一道缝隙。

他极其缓慢、极其隐晦地抬起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轻轻捂住了自己不断溢出痛苦嘶声的嘴,指缝间透出的眼神,深如枯井,却死死盯着洞壁上某个方向——那里,粗糙的岩石被亘古的寒气冻得坚硬如铁,而在霜层下方极不起眼的角落,一块镶嵌在石缝中的“留影石”核心符纹点,极其微弱地……闪动过一道几不可查的……紫红色幽芒。随即彻底沉寂。

洞壁另一侧,距离他位置十数丈远的另一处天然石洞密室内。光线同样昏暗,一面光滑的巨大“明心岩”壁面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了一下,渐渐凝聚出清晰的光影——正是秦夜蜷缩在那破草垫上痛苦挣扎、废臂狰狞腐烂、连冰魄珠都不敢靠近的景象!影像非常稳定,纤毫毕现,只是……唯独刚才冰魄丝探知并捕捉腐毒气息的那一瞬微光波动……画面却诡异地缺失了最关键的一帧!

光影稳定。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正隔着石壁,透过这面水镜般的明心岩,清晰地观察着角落那个废物的一举一动。

秦夜捂着嘴,痛苦地、断断续续地剧烈咳嗽了几声。身体颤抖着,左手微微挪开一点缝隙,眼神无意识地、仿佛被疼痛折磨到极致而迷茫地扫过水镜岩映照的方向……只停留了一瞬,便又痛苦地蜷缩下去,仿佛根本没有看清,或者看清了也毫不在意。

咳嗽声中,他那因痛苦而微微张开的指缝间,一团极其细微、完全由口中呼出热气和体内污血凝结而成的……灰暗血雾,混着咳嗽的呼出气流,极其自然地、无声无息地……飘散在了身前冰冷的空气里。如同垂死者呼出的最后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