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刺骨的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卷着密密麻麻的雪粒子,抽在天璇主峰那万载玄冰铺就的九重玉阶上,溅起一片凄厉的碎响。大殿深处通明的烛火透过高耸的雕花琉璃窗,勉强撕开厚重如铅的夜幕,将殿前那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广场,切割成明暗分明的囚笼。

天璇正殿内,死寂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紫檀沉香烟气缭绕,混着暖玉地板散发的氤氲地热,却驱不散那股凝滞的沉重。两侧,数十名天璇核心长老、内门翘楚、各峰执事如同分列棋盘的棋子,鸦雀无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即将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莫名的压力。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却都落在大殿正中那片几乎被光明遗忘的边缘地带。

角落里,昏暗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一个低矮的人影。那人蜷缩着,整个身子几乎伏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像一张拉满又被硬生生折断的弓,嶙峋的骨骼顶着单薄的、糊满不明黑灰色污渍的破旧麻布衫。一条胳膊极其别扭地紧贴着身侧,衣袖处洇开一大片深紫色的污痕,散发着若有若无、却令人鼻头发紧的腐臭味。乱糟糟的头发混合着半凝结的血痂和泥块,像一顶破败的斗笠,严严实实地扣住整张脸,只露出一点沾满污垢、肿得只剩一道暗红细缝的下颌线条。正是秦夜。

“呼…呼…”沉重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喘息声,微弱却清晰地在这片死寂里回荡,成了某种绝望的鼓点。

高踞紫玉云台之上的掌教真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古拙,仿佛一尊温玉雕琢的神像。他身着一尘不染的月白云纹道袍,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下方那个蜷缩的身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最终,那目光又落在身侧下首端坐的苏清月身上。

苏清月此刻依旧端坐在那方由整块寒髓灵玉雕琢的莲台上。月白色的裙裾纤尘不染,流水般垂落。殿内流转的精纯灵气汇聚在她周身,形成一片朦胧清冷的月白光晕。那光晕神圣而孤高,将她与角落里那团散发着腐臭与死亡气息的污秽无形地隔开,如同划分了神与凡的界限。她微微低垂着眼睫,似乎沉浸在某种深奥的道韵参悟中,对于殿内的暗流汹涌置若罔闻。

掌教收回目光,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如同古泉流淌,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锤般的分量,字字敲在殿内众人紧绷的心弦上:“此番圣子峰药园妖乱之事,及圣子道基崩毁之因,经执法堂与供奉殿查明…确系外力邪魔作祟,乘秦夜道基虚弱、心神不稳之际侵入侵蚀所致…非其本心之失。” 他的话语巧妙地为秦夜的失势下了定论,也隐晦地撇开了某些更深的纠葛。

此言一出,殿内紧绷的气氛稍稍松动一丝。但长老们眼中的疏离与审视并未褪去分毫。一个废掉的圣子,道基尽毁,被污秽邪气浸染如同行走的毒瘤,无论缘起何处,都已彻底失去了价值。

掌教话语微顿,目光再次扫过角落里那团几乎静止的“破布”,声音依旧平稳:“然…圣子之位承载圣地道运,事关重大,不容有失。秦夜重伤至此,须得闭关静养,其圣子权柄…暂由内门长老院代掌,待其道体稍愈,再行…”

“弟子秦夜!求见掌教!”

一个嘶哑到几乎撕裂、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命去般决绝的声音,突然蛮横地炸开!硬生生截断了掌教后面的话!

嗡——!

所有人的神念猛地一震!无数道惊愕、厌恶、或带着某种隐秘快意的目光,瞬间如同淬毒的箭矢,狠狠攒射向声音来源!

只见那团一直蜷缩在阴影里、几乎被遗忘的“破布”,猛地动了起来!

他竟猛地抬起头!

噗啦!

冻结在乱发上粘连着血泥的黑痂硬壳碎裂崩飞!一张触目惊心的脸暴露在摇曳的烛火之下!

半边脸颊糊满了干涸乌黑的血块,几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爪痕交错其上,皮肉边缘外翻,渗出暗黄色的脓液和丝丝缕缕的黑气!肿胀破裂的眼皮勉强睁开一条血红的细缝,浑浊的瞳孔被浓重的血丝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占据,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掌教!嘴唇干裂翻卷,边缘布满裂口,随着剧烈喘息呼出团团浑浊血污凝成的白雾!

他根本不等掌教回应!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只有这一呼一吸之间!

身体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气力,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死死撑着冰冷的地砖,试图将自己的残破身躯抬高一点!那只包裹在破袖里、深紫黑气弥漫的废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晃动着,脓血混着污物滴落在地,发出极其轻微的“啪嗒”声。

“弟子……”开口声音嘶哑走调,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砾磨盘里挤出来,夹杂着浓重的喘息和破风箱般的杂音,却清晰地震动了大殿!“道基尽毁!丹田破碎!灵台蒙尘!已被污秽邪气浸染入髓!”

噗——!

话音未落,又是一口粘稠发黑的污血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溅落在他身前的地砖上,触目惊心!但他浑然不顾,只用那只血红的独眼死死钉住掌教,里面翻涌着一种被极度痛苦扭曲的绝望和疯狂:

“自知已是……圣门污点!宗门累赘!徒留这圣子……虚名!非但不能守护圣地名望!更已无半分……供奉圣地之能!”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在嘶吼,“弟子……恳请!即刻前往……黑煞矿渊!充为矿奴!戍守边疆!以此残躯……燃尽污秽!赎此……滔天大罪!”

咚!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支撑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耗尽,整个上半身重重地砸回冰冷的地面!额头撞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闷响!那只血红的独眼也无力地闭上,身体佝偻着剧烈抽搐起来,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带出更多粘稠的黑血脓块。只剩下那只垂落的废臂,仍在无意识地抽搐着,深紫黑气的污血沿着臂弯流下,在洁净冰冷的地砖上,蜿蜒开一道越来越醒目的、散发着不祥腥臭的蜿蜒暗河。

静!

死一样的静!

巨大的正殿在刚才的嘶吼与此刻沉重的喘息中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发出更尖锐的悲鸣!

“师兄!”一个清越中带着一丝急促的、如同冰层乍裂的声音陡然响起!

莲台上闭目的苏清月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清澈如同九天寒潭的眼眸中,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掠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极致的震惊与……慌乱?!

她竟失态地离开了身下那方寒玉莲台!素白的身影瞬间闪到秦夜身侧!一股清寒纯净的冰魄灵力瞬间扩散开来,驱散了些许浓郁的血腥腐臭。她微微弯下腰,白皙如玉的右手作势要扶住秦夜剧烈颤抖的肩膀,指尖缭绕着丝丝缕缕精纯的寒芒,看起来焦急万分:“师兄怎能如此自弃?!”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泫然欲泣的哽咽:“师兄遭此大难,全因邪魔算计!清月痛彻心扉!岂能让你再入那等污秽绝地,耗损本源?清月定会竭尽所能,遍寻天材地宝,为师兄修补道基!圣地上下,也绝不会容师兄流落矿渊,自生自灭!”

话音恳切,情真意浓。月光般清冷的面容上布满焦急痛惜。那一缕精纯的冰魄灵力更是直透秦夜伤处,试图强行压制他废臂深处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盘踞的腐毒气息!

秦夜的身体在这缕精纯冰灵力涌入的瞬间,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前的呜咽。皮肤表面的黑气似乎被冰魄灵力刺激,更加剧烈地翻腾起来!脓血涌出速度骤然加快!

冰魄灵力表面是压制,实则像最精密的探针!直刺废臂深处!试图捕捉那股被《万古冰狱涅槃经》死死锁在冰流核心的涅槃道种气息波动!它在搜!它要确认这废物最深处是否还潜藏着不应存在的东西!

就在那缕冰魄探针即将触及道种外壳冰流屏障的刹那——

“呃啊啊——!”

秦夜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钳狠狠扭动蜷缩!那只深紫色的废臂不受控制地狂乱舞动起来!五指张开成爪状,带着一股积蓄了无尽痛苦与绝望的歇斯底里,在冰冷的空气里狂抓!

动作幅度极大!失控!混乱!绝望!充满了垂死者的疯狂挣扎!

噗!

他挣扎舞动的废臂手爪,极其巧合地、狠狠地、带着一股巨大的惯性——拍在了他腰间悬吊着的、那块光华黯淡、象征圣子身份的“天璇引星定仪”令牌之上!

清脆得近乎刺耳的破裂声!

咔!

那块通体莹润、材质非金非玉却无比坚固的法宝玉牌,竟被他这绝望一爪拍得倒飞而出!脆生生地砸在几丈外一根雕着祥云蟠龙图案的暖玉殿柱基座上!玉牌表面,代表着圣子权柄与身份的星辰月痕图案,中央位置瞬间裂开数道清晰的、如同蛛网般延伸的裂痕!内里蕴藏的一丝玄奥道运气息,如同被掐灭的烛火,彻底断绝消散!

象征彻底断裂的“引星定仪”!

象征着圣子秦夜之名号最后的具象凭依,碎了!

“啊!圣子令…裂了!”一名离得近的内门女弟子失声惊呼,捂住了嘴,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他亲手打碎了圣子令?!”另一名长老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荒谬和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

“残躯污秽,连这法器灵性都污碎了…”有人低语,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嗡!

轻微的议论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压抑的大殿里蔓延开来。看秦夜的眼神,彻底从之前的复杂审视,变成了赤裸裸的厌弃和…看即将死亡垃圾的漠然。

唯有苏清月。

在那玉牌碎裂的“咔”声穿透大殿的瞬间,她伸向秦夜肩膀、正输送着冰魄探针的手,几根玉笋般的手指极其极其突兀地…猛地…向内收拢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的抓空动作!

她指尖缭绕的那缕精纯冰魄探针,像是被无形剪刀剪断,瞬间湮灭!那完美的月华脸上,震惊、痛心、关切的表情还纤毫毕现地凝固着,可那清澈眼底最深处,被垂落的长睫巧妙遮掩的瞳孔最核心处——一点冰冷彻骨、纯粹的、如同终于拔掉心腹毒刺般的……

轻松!

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