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柱司的铜鼓夜宴
万历十三年冬月,石柱宣抚司所在地南宾城被一场早雪覆盖。连绵的吊脚楼群依山而建,青瓦上积着薄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土司府前的广场上,上百支火把熊熊燃烧,将夜空映照得一片通红,融化的雪水顺着檐角滴落,在石板上砸出星点水花。
秦葵身着簇新的青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条鹿皮腰带,带着秦良玉站在土司府门前。他抬头望着门楣上悬挂的白虎图腾,心中微微感慨。石柱土司马氏与秦家世代交好,此次土司马千乘之父马斗斛设宴,名义上是庆贺秋猎丰收,实则是川东各土司的一次秘密会盟。
"爹爹,这土司府好气派。"秦良玉低声赞叹,目光扫过门前两尊持钺的石俑。她今日刻意着了一身淡青色的襦裙,长发用一支白玉簪绾起,脸上薄施粉黛,恢复了女儿装束。校场扬名后,她的名声已在忠州传开,此次随父赴宴,秦葵不再让她扮作男装。
正说话间,门内传来一阵铜鼓之声,咚咚的鼓点带着浓郁的蛮夷韵味,震得人心头发颤。马千乘身着土家织锦长袍,腰悬虎皮箭囊,快步迎了出来。他见到秦良玉时眼前一亮,拱手笑道:"秦先生与秦姑娘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秦葵还礼道:"马土司客气了,我父女二人叨扰了。"
马千乘的目光在秦良玉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引着他们向内走去。土司府内别有洞天,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天井,四周回廊环绕,廊下挂满了兽头和兵器。天井中央燃着巨大的篝火,上面架着整只的烤野猪,油脂滴落火中,爆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数十张矮几沿着天井排列,各土司及其亲信分坐两侧。秦葵注意到,除了石柱马氏、酉阳冉氏等熟面孔,还有一群穿着异样的人——他们头缠红巾,身着黑色战甲,腰佩环首刀,正是播州土司杨应龙的部将。
杨应龙本人坐在主位下手,他约摸四十岁年纪,身材魁梧,面如重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是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霸气。他正在与马斗斛谈笑风生,见秦葵父女进来,便停了话语,目光如鹰隼般扫了过来。
二、红巾将的嚣张气焰
宴席在铜鼓与芦笙的伴奏下开始。土家少女们端上香喷喷的糯米饭、腊味合蒸和咂酒,还有用竹筒盛装的烈酒。秦良玉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各族土司用着不同的语言交谈,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肉香和奇异的香料气味。
马千乘坐在秦良玉对面,不时为她布菜,两人相视一笑,颇有默契。自青弋江畔一别,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虽无多言,却已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情谊。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杨应龙麾下的一名红巾将突然起身,此人满脸横肉,臂上纹着狰狞的兽纹,他端着一坛烈酒,大声说道:"诸位,我家播州兵丁,近日又剿了几个不服王化的苗寨,特来向马土司报喜!"
众人纷纷叫好,杨应龙捋须微笑,显然对此颇为自得。那红巾将更加得意,环视一周道:"不瞒诸位,我播州苗兵,自幼生长山林,攀崖如猿,射猎如神,百人可敌千军!前日剿匪,我三百苗兵,破敌三千,斩首乌首二百余级!"
此言一出,席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叹。酉阳土司冉跃龙眉头微蹙,显然不信,但碍于杨应龙的势力,并未开口。
秦葵放下酒杯,眉头紧锁。他知道杨应龙素有野心,此人在播州招兵买马,扩充势力,早已引起朝廷注意。如今其部将在此炫耀武力,显然是有意威慑各土司。
"哦?"那红巾将见无人反驳,更加嚣张,"我看在座各位土司,麾下兵丁虽多,怕是难敌我播州苗兵吧?"
马千乘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将军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良玉放下手中的竹筷,缓缓起身。她虽为女子,此刻却毫无怯场之意,目光清澈,直视那红巾将。
三、少女的惊世之论
红巾将见是个年轻女子开口,先是一愣,随即嗤笑道:"哪里来的小娘子,也敢插嘴爷们的谈话?"
秦良玉毫不畏惧,淡淡说道:"将军既然谈论兵事,我虽为女子,也可略陈愚见。"
杨应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摆手示意红巾将退下,饶有兴致地看着秦良玉:"秦姑娘有何高见?杨某洗耳恭听。"
秦良玉福了一礼,朗声道:"将军所言苗兵勇悍,良玉亦有所闻。然兵之强弱,不在匹夫之勇,而在阵法谋略。苗兵善山战,然多为散兵游勇,阵法散乱,若遇正兵,未必能胜。"
红巾将闻言大怒:"你这小娘子懂什么!我播州苗兵,来去如风,何需阵法?"
秦良玉微微一笑:"将军可知三国时,诸葛亮所创的'车悬阵'?"
"车悬阵?那是什么玩意儿?"红巾将不屑道。
"车悬阵者,"秦良玉侃侃而谈,"大将位于阵中,外围兵力层层布防,如车之轮轴,可四面应敌。此阵机动灵活,变化多端,最适合对付散兵游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苗兵虽勇,然各自为战,如同一盘散沙。若以车悬阵待之,以正兵当其前,以奇兵绕其后,层层包围,断其退路,纵使苗兵悍不畏死,又能如何?"
席上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一个年轻女子竟然对兵法如此精通,随口便能说出连许多武将都未必知晓的阵法。
红巾将脸色铁青,强辩道:"哼,纸上谈兵罢了!真要打起来,看你那什么车悬阵能不能挡住我苗兵的快刀!"
"是否纸上谈兵,一试便知。"秦良玉毫不退让,"就怕将军不敢。"
"你!"红巾将气得说不出话来。
四、少年土司的默契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马千乘突然开口:"秦姑娘所言甚是。"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羊皮,上面用炭笔勾勒着一个圆形阵法,"姑娘所说的车悬阵,可是如此?"
秦良玉定睛一看,只见那阵法中心一个圆圈,外围数个小圈环绕,如同车轮的辐条。她心中一动,这马千乘竟然能如此迅速地画出车悬阵的雏形,可见其军事天赋极高。
"正是如此。"秦良玉点头,"马公子只需再添上'三才变化',便是完整的车悬阵了。"
马千乘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立刻在羊皮上添加笔画。两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地讨论起阵法的细节,从兵力配置到进退时机,头头是道。
杨应龙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本以为秦良玉只是个会些武艺的女子,没想到她竟对兵法如此精通,更没想到石柱土司的儿子也与她如此投契。这两人一唱一和,无形中竟压过了他播州部将的气焰。
"好!好一个车悬阵!"马斗斛率先叫好,"秦姑娘和犬子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其他土司也纷纷附和,看向秦良玉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惊和敬佩。谁也没想到,忠州秦家这个不起眼的女儿,竟然有如此才华。
秦葵坐在一旁,捋须微笑,眼中满是骄傲。他知道女儿的本事,但在如此重要的场合,面对众多土司和将领,能如此从容不迫地谈论兵法,还是让他感到惊喜。
五、播州王的暗中记恨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杨应龙表面上谈笑风生,心中却已记下了秦良玉这个名字。他没想到,在川东这片土地上,除了石柱马氏,竟然还有秦家这样的人物。
"秦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才学,真是令人佩服。"杨应龙端起酒杯,走到秦良玉面前,"杨某敬你一杯。"
秦良玉起身接过酒杯,却并未立刻饮用,只是淡淡说道:"杨土司客气了,良玉愧不敢当。"
杨应龙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秦姑娘何必过谦?我播州虽偏远,却也爱才。若姑娘愿意,随时可以来播州,杨某定当扫榻相迎。"
秦良玉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杨应龙在试探,甚至可能是在拉拢。她微微一笑,巧妙地避开了话头:"多谢杨土司美意,良玉乃忠州人氏,故土难离。"
杨应龙碰了个软钉子,却并未动怒,只是哈哈一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但他看向秦良玉的目光,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警惕和算计。
宴会结束时,已是深夜。秦葵父女告辞离去,马千乘一直送到土司府门外。
"秦姑娘今日所言,让马某受益匪浅。"马千乘低声道,"那杨应龙野心不小,姑娘以后要多加小心。"
秦良玉点头:"我明白。马公子也要保重。"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和期许。
回去的路上,秦葵看着女儿,感慨道:"良玉,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但你要记住,锋芒毕露,并非好事。那杨应龙为人阴险,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秦良玉沉默片刻,轻声道:"爹爹放心,女儿省得。只是那杨应龙狼子野心,恐怕早晚要出事。"
秦葵叹了口气,望着石柱司方向的夜空,那里的火把依旧熊熊燃烧,却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六、铜鼓声中的暗流
秦良玉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宴会上的情景。杨应龙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马千乘默契的配合,还有那些土司们震惊的表情,一一在她眼前闪过。
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不再只是忠州秦家的女儿,而是成了川东土司们眼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这既是荣耀,也是危险。
车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如同无数白色的蝴蝶。秦良玉掀起车帘一角,看着石柱司方向渐渐远去的灯火,心中思绪万千。
她想起马千乘画出的车悬阵,想起两人讨论兵法时的默契,心中泛起一丝暖意。这个土家少年,不仅箭术高超,更是难得的兵法知己。
同时,她也感到了一丝忧虑。杨应龙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今天的宴会,不过是他试探各方势力的一个开始。而自己,无意中竟成了他眼中的一个目标。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她喃喃自语,这是《孙子兵法》中的名句。今天的宴会,不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吗?
秦葵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的心思,安慰道:"良玉,不要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秦家世代忠良,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别人算计。"
秦良玉点点头,心中却明白,父亲的话虽然有理,但在这乱世之中,仅仅行得正坐得端是远远不够的。她握紧了袖中马千乘赠予的雕翎箭,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马车在雪地上缓缓行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秦良玉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推演车悬阵的变化。她知道,只有不断提升自己,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生存下来,实现自己保家卫国的理想。
石柱司的铜鼓声已经听不见了,但那咚咚的鼓点,仿佛还在她的心中回响,预示着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即将来临。而她,秦良玉,这个忠州秦家的女儿,将在这个时代中,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覆盖了来时的路。但秦良玉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冰冷的空气进入肺中,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未来的路或许充满荆棘,但她无所畏惧。因为她知道,自己手中有枪,心中有谋,身边还有像马千乘这样的知己,足以面对一切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