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即刻出发!”

玉帝那如同镌刻在钢铁链条上的冰冷指令,还在灵山脚下这片虚假圣洁的空间里震颤回响。

灵山那永不黯淡的金光刺得眼睛干涩发痛,空气凝滞如同巨大琥珀包裹着几只渺小飞虫。曾被视作永恒圣洁象征的汉白玉地砖,此刻冷硬如镜面,折射着金属般的寒意,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质感。

动。

必须动。

神谕如山,碾碎所有犹豫的缝隙。

但朝何处动?所谓“行程”,早已在这个无尽重启的诅咒里失了本意。

仿佛早已预演过千万遍,甚至不需要任何眼神交汇的指令确认,那个僵滞凝固了不知多久的取经项目组,在玉帝云镜的光辉还未完全消散的余威下,开始启动极其僵硬、充满程序化仪式感的行走功能。

沙悟净沉默地扛着他那座无形的“墓碑”——硕大、沉重、塞满了九世破败家当的行囊,步伐沉重如陷泥淖。他低着头,目光只盯着前方丈许之地,那片映照着黯淡金光的冰冷白玉。脚步声沉闷而单调:嗒…嗒…嗒… 敲打着自己那颗冻结成冰坨的心脏。每一次脚掌落下,都仿佛踩在名为“九世轮回”的冰冷棺椁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前方的唐十,合十的双手尚未放下,身体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绳牵扯着,机械地向前挪移。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像是踏在云端,又像是踏进深不见底的流沙。那年轻的侧脸上残留的茫然还未退净,此刻又混杂进一丝被“圣谕”强行注入的、空洞的笃定,极其不协调。目标指向何处?真经?灵山?还是下一个早已注定失败的重启点?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孙悟空落在更后一点的位置。那根能搅得天翻地覆的棒子被松松垮垮地扛在肩上,尖端拖曳着地面,在坚硬得超乎想象的白玉砖石上刮擦出细微却清晰刺耳的声音——吱嘎…吱嘎… 每一次刮擦都像在无声地嘲弄这所谓的“神圣征途”。他的眼神低垂,视线随意落在棒头划出的那道微不足道的白痕上,嘴角挂着的是一成不变的、混合着厌烦与冷嘲的弧度。执行神谕?呵,不过是重复既定的垃圾代码。效率?高效地划地泄愤,似乎成了他唯一能掌控的、微不足道的反叛。

猪八戒在队伍边缘小步跟随着,他那庞大肉山般的身躯似乎还没从玉帝威压的惊吓中完全回魂,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发飘。他一手下意识地扶着旁边一根盘龙金柱——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雕饰物而是救命的稻草,另一只手则抹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眼睛滴溜溜乱转,视线飞快地在孙悟空划出的那道白痕、沙悟净沉重的背影、以及前方唐十虚浮的脚步之间来回跳跃。他似乎很想开口说点什么缓解这要命的死寂,但看着猴哥那冷得掉渣的脸色和老沙沉得能砸死人的后脑勺,肥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几声含混无意义、如同某种濒死昆虫嘶鸣的微弱哼哼。是恐惧?是疲惫?还是纯粹对这番“启程”闹剧本身的不屑?恐怕连他自己也理不清。

目的地?灵山?

那金顶就在前方云雾中灼灼生辉,像是巨大无比的灯塔,指引着方向。可沙悟净清楚,这“象征性启动行程”,本身就是一个早已卡壳的死循环里的固定开场白。无论他们在这段白玉路上走出多远,最终都要回到原点,都要在这灵山脚下去完成那该死的、永远凑不足的第“八十一”难。所谓的行进,不过是让这个冰冷神圣的空间里增添一些无意义的、移动的活物,完成一个“我们已在路上”的伪动态签名。

时间如同凝固的蜂蜜,缓慢流淌,煎熬着每一寸神经。

就在沙悟麻木得几乎要将这趟毫无意义的跋涉走成永恒时,头顶那片华丽但虚假的金色云层再次被扰动。

无声无息,没有预兆。

空间微微褶皱,一道比之前玉帝降临更柔和却同样精准聚焦的光束投射下来。光芒中没有任何威压天地的庞大云镜,只有一个清晰无比的、带着明显焦虑与紧迫感的身影——

观音菩萨!

她并非通过视频投影的远程信号接入,而是以一道能量凝聚的“化身”形态(像是精简版法术传输,节约算力)清晰无比地降临在他们身侧数丈之外。

她的形象远比刚才在云镜视频窗口中看到的更加……狼狈。

或许是赶路太急,鬓角几缕发丝完全散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颊边。那件代表神圣身份的素雅云纱长袍,此刻袖口和裙角都沾着几点不易察觉、但落在沙悟净这种常年处理“善后事故”的专家眼中异常刺眼的微尘污渍。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圈深重,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神虽然依旧保持着“项目经理”特有的冷静表象,但眼底深处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力不从心,几乎不加掩饰。

更让沙悟净心头一沉的,是她手中死死攥着的那块“佛牌”!

那并非真正供奉的佛门圣物。它大约巴掌大小,材质奇特,非金非玉,主体是某种沉暗玄铁之色,边缘镶嵌着一圈极细密的、如同精密集成电路板般不断流淌微弱数据流的金色符纹!此刻,这符纹的光芒异常急促地闪烁着。玄铁牌面并非平滑,而是悬浮着一块半寸见方的立体光影区,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飞快跳动的神文数字、时间节点、甚至微型三维模拟图!

沙悟净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最新迭代版的——“西天取经项目管理系统(佛祖云链加持版)”便携终端!

观音菩萨根本没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看师徒四人脸上(如果他们有表情的话)可能存在的任何反应。她甫一现身,目光就死死地、带着孤注一掷般的热切,锁定在了唐十身上。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她用一种刻意压低、但语速快得如同失控机关枪的声调下达指令,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出来:

“快!时间紧迫!玉帝法旨……佛祖那里催……催报最后关键节点的实时数据!得赶紧把……把这一关过了!”她几乎是喘息着说出“这一关”,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惶恐扫过众人身后不远处那已经隐约可见的巍峨山门,“就现在!就在这里!灵山脚下!演一场!”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在玄铁牌悬浮的数据区上滑动、点击、拖曳,牌面光影急速刷新,最终定格在一个简陋得如同草图的微型模型上。模型上清晰地标着几个丑陋的光点,分别对应他们师徒四人的位置!还有一个被特意标注为红色的箭头指向!

“剧本临时赶的……简单点!”观音语速快到字都咬不准,“就……就失散劫!最常见通用模板!”她的目光掠过呆滞的唐十、冷眼旁观的孙悟空、茫然的猪八戒……最终,那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视线,定格在了沙悟净身上!

那目光像两道烧红的烙铁!

“沙悟净!”观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急迫的催促,“你上!你来!”

佛牌悬浮的光影模型上,那个代表沙悟净的小点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你扮恶徒!对!就你!掳走你师父!”剧本简单得令人发指,如同儿戏,“制造混乱!动静大点!越大越好!最好有打斗……让系统判定‘分离事件’风险足够!触发‘劫难积分’临界点!”

沙悟净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一股极致的冰冷从脊柱底部猛然炸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倒灌回心脏,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耳朵里除了尖锐的蜂鸣,一片死寂!

扮演恶徒?

掳走师父?

是他?!

又一次?!

剧本里的恶意,精准如同毒刺,狠狠扎进他的骨髓!那红色的箭头,不再只是光影模型上的一个指示标志,而是化作了天庭、灵山这个庞大系统碾压向他时,碾碎他最后一丝尊严的猩红印记!

他感觉周遭的灵山金光骤然变得无比刺眼、无比残忍!白玉的地面成了巨大的嘲笑舞台!

“快去啊!”观音厉声呵斥,几乎破了音!她疯狂地点戳着悬浮在玄铁牌牌面的模拟计时器,那里跳动着代表“截止时间”的、不断变小的鲜红数字!

巨大的行李卷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微微晃动。不,是身体在无法自控地颤抖!那不是恐惧!是愤怒!是被彻底剥去最后一点“取经人”光环、赤裸裸地被钉在“替罪羔羊”柱子上曝光的滔天屈辱!一股腥咸的气息涌上喉咙,那是血气在压抑到极致后翻涌的味道!他用尽全身仅存的所有力量,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齿摩擦的声音细微却瘆人!口腔内壁的软肉被牙齿狠狠抵住,刺破!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强行将那口滚烫的血腥气咽下!不能吐!不能露!

在观音那灼烫的目光逼视下,在孙悟空那毫不掩饰的看好戏般的冰冷凝视下,在猪八戒那肥脸上挤出的一个假惺惺、不知是提醒还是嘲弄的口型下……

沙悟净那颗早已冰封的心湖,炸开了!

不是怒吼,不是反抗。

是死寂。

是一种将所有海啸般的怒浪瞬间冰封、压缩、凝固到极点,化为无底深黑寒渊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