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当红楼的崔管事不记得第几回找上门来时,那张抹了厚厚脂粉的脸上堆着熟练却虚假的怜悯,眼皮耷拉着,看向她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器物:“云漪姑娘,韩小将军又说要把你卖给我们醉红楼啦。”

这句话云漪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像是早已在檐角悬挂了许久的冰棱,终于在此刻,不偏不倚地砸落在心湖中央。奇怪的是,冰棱入水,却没有预想中刺骨的寒痛,反而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甚至没有像过去每一次被韩羿刁难责罚时那样,瞬间红了眼眶,涌上那副卑微求饶的可怜模样。这一次,心底空茫茫的,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燎过,寸草不留,只剩下死寂的余烬。那股支撑着她日日向他摇尾乞怜的力气,倏忽间,抽得干干净净。

十年前他踩着云漪的药箱冷笑:“小叫花也配近我的身?”

十年后的他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就要把云漪卖到红楼去,像处理一件碍眼的旧物一般毫无留恋。

云漪抬起头,迎着管事审视的目光,嘴角甚至极其平静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容。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好的掌事,容我收拾收拾行当,戌时便到。”

管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反应,厚厚的粉似乎都抖了抖,那点假模假式的怜悯也挂不住了,只撇了撇嘴,丢下一句“戌时,可别误了时辰!”便扭着腰身,带着一股浓得发腻的廉价脂粉气,风一样刮出了将军府这偏僻下人院落的小门。

院门吱呀合上,隔绝了外头。这方狭小、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天地,瞬间只剩下云漪一人。空气里那股刺鼻的脂粉味滞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墙角那丛野茉莉清淡的香气和窗台上几味晒干草药散发出的苦涩气息慢慢驱散、覆盖。

云漪慢慢转过身,走向屋里那张缺了半条腿的旧木桌。目光扫过桌上唯一显眼的东西——一个半旧的藤编小药箱,陷入了回忆。

十年前,京郊那条泥泞官道旁的景象,混杂着尘土、绝望和初冬刺骨的冷风。

寒风像刀子,割着官道旁枯黄的野草。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路边,单薄破旧的麻衣几乎裹不住瑟瑟发抖的身体。那就是八岁的云漪。面前是一张几乎散架的破草席,勉强盖住她父亲早已冰冷的身体。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插在泥地里,上面用烧黑的木炭写着四个字:“卖身葬父”。

眼泪早已流干,喉咙也哭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剩下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冷。偶尔有车马经过,卷起的尘土扑在脸上,带来短暂的窒息,然后便是更深的绝望。路人投来的目光,怜悯有之,嫌恶更多。

那天飘着零星小雪,越近傍晚,寒意越发刺骨。就在云漪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闷雷滚过地面。几匹高头大马猛地勒停在不远处,激起的泥点溅了一脸。

为首的是个穿着玄色劲装、眉宇间带着沙场锐气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精悍的随从。中年男人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简陋的木牌和草席下的冰冷男尸,眉头紧紧蹙起,那是一种久经沙场之人特有的、对生死疾苦的凝重。他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沉重的军靴踏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中年男人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掀开草席一角看了看,眉头锁得更紧,叹息一声。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说话中气十足,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我叫沈云漪…”云漪冷的说话都哆嗦了。他站起身,解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毫不犹豫地递向他身后一个管事模样的随从:“老吴,给这孩子父亲寻一副像样的棺木,好生安葬。再……”他的目光落回小小的人儿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把这孩子带回府里,交给夫人,就说……给那混账小子找个近身伺候的丫头吧。”

那被称作“老吴”的管事连忙躬身应下,接过钱袋,对云漪说:“丫头,这位是韩律将军。以后你就是将军府的人了。”

云漪还未来得及磕头问好,一声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冷哼从头顶传来。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骑在一匹神骏异常的小黑马上,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少年身上是名贵的宝蓝色锦缎箭袖,滚着银边,腰间悬着白玉佩,贵气逼人。那张脸已经初具棱角,鼻梁挺直,嘴唇薄削,本该是极俊俏的,却被眉眼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倨傲和戾气破坏殆尽。他看向她的眼神,如同看路边的污泥,或者是一只令人厌恶的臭虫。那目光冰冷刺骨,比这冬日的寒风更甚。

少年正是韩家唯一的嫡子,韩羿。字子谦。

他猛地一夹马腹,小黑马向前踏了两步,一只穿着精致鹿皮小靴的脚,带着十足的恶意和轻蔑,故意地、狠狠地踢向云漪放在父亲身边、视若珍宝的小藤药箱!

“啪嗒!”

药箱被踢得翻滚出去,盖子摔开,里面父亲生前视若珍宝的几卷发黄医书、几包用油纸细心包好的草药、几枚磨得锃亮的银针散落一地,沾满了泥污。

“嘁!”少年韩羿轻蔑地嗤笑出声,声音尖利刻薄,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女孩耳中,“又脏又臭的小叫花子!也配近我的身?看着就晦气!”他勒转马头,对着老将军的方向,声音拔高,充满了骄纵和不驯,“爹!我不要!让她滚!”

“韩羿!”老将军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威严,“怎么如此无礼!”

少年被这一声呵斥镇住,撇了撇嘴,却依旧不服气地狠狠瞪了云漪一眼,那眼神里的鄙夷和厌恶,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女孩的眼底。

老将军不再看他,转向云漪,声音缓和了些:“孩子,别怕。以后,你就是韩府的人了。”他的目光落在云漪散落一地的“家当”上,对老吴道,“帮她都收好。”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懂医术?”

云漪兢兢的点头。父亲是江湖郎中,她跟着爹爹没少接触药理。爹爹平日里悬壶济世,为人慷慨,游走四方为人治病,穷人更是看病不收银子。可惜的是医者不自医,爹爹的痨疾在冬日更为严重,始终是倒在了这个冬天。云漪醒来时,爹爹已经在我们落脚的破庙里不知何时咽了气。

管事老吴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沾了泥污的医书、草药和银针一一拾起,重新放回藤药箱里,仔细扣好盖子,递还来。当那熟悉的藤条纹理再次回到云漪冰冷的掌心时,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从指尖艰难地蔓延开来,驱散了一丝笼罩心头的绝望寒冰。云漪紧紧抱着药箱,像是抱着父亲最后一点模糊的念想和依靠,干涩的眼眶终于又涌上一点酸胀,却终究没有让泪水落下。父亲说过,再难,也得挺直脊梁。

老将军翻身上马,那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威严可靠。他看了小云漪一眼,目光带着一种久经沙场之人特有的、沉甸甸的悲悯和决断,随即策马前行。

管事老吴牵过一匹温顺些的驮马,将小云漪抱了上去。马儿迈开步子,云漪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荒凉的官道旁,管事留下的两个仆人正指挥着几个壮汉,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遗体抬起,放入一口刚刚抬来的、漆色尚新的薄棺里。那口棺木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异常孤单而刺目。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怀中冰冷的藤药箱抱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坚韧的藤条里。

马蹄声嘚嘚,载着她,离开了曾经最爱她的爹爹,和走南闯北的自由时光。驶向那个有着威严将军、骄纵小霸王,以及未知命运的深宅大院。

……

十年光阴,如指间沙。

初入府的那段时日,成了云漪记忆中一段挥之不去的、潮湿阴冷的梦魇。

韩羿,那个在官道上就对她露出獠牙的少年,他似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供他发泄骄纵与戾气的玩物。

他最“钟爱”的把戏之一,便是用各种蹩脚却对初来乍到的她极具欺骗性的借口,哄骗她靠近那位于府邸最偏僻角落的废弃柴房。当云漪满心忐忑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蛛网的破门,踏入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时,身后沉重的木门便会“砰”地一声被猛地关上,随即传来他得意又恶劣的大笑和落锁的声音。角落里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受惊的老鼠在窜动,它们绿幽幽的小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鬼火般闪烁不定。云漪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滑坐在地,紧紧抱着唯一能给我一点安全感的藤药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啮齿声中,蜷缩成一团,连哭泣都不敢大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他对云漪的“厌恶”,似乎延伸到了她珍视的东西上。后山那些不起眼的草木,是云漪在陌生冰冷府邸里,唯一能找到的、与父亲和过去生活连接的慰藉。云漪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能止血、能退热的草药采摘回来,仔细清洗,晾晒在窗台下。可往往第二天清晨,就会发现它们被践踏得七零八落,混在污泥和尘土里,叶茎断裂,汁液横流。而始作俑者韩羿,多半会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冷笑,仿佛欣赏一件有趣的杰作。云漪默默地蹲下身,一片片捡拾起那些被糟蹋的心血,指尖沾满冰冷的泥土。

最深的烙印,发生在云漪十二岁那年。那时韩羿已经十六岁,在老将军的严厉督促下,每日在校场操练,舞刀弄枪。一次练习骑射时,他不知是分心还是马匹受惊,从马背上重重摔了下来,手臂和膝盖都擦破了一大片,渗着血珠。

许是场里的军医一时走不开,又或是他存心刁难,他指名道姓地让那个“懂点草药”的丫头去给他处理。云漪捧着药箱,心跳如鼓地走进校场旁的耳房。他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额角还挂着汗珠,脸色因疼痛和恼怒而阴沉。小云漪努力让自己镇定,用清水小心地为他清洗伤口上的砂砾尘土。清洗膝盖时还好,轮到手臂上一块较深的擦伤,清洗时难免碰到伤口边缘。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随即暴怒。

“笨手笨脚的蠢货!你是想疼死我吗?!” 他厉声斥骂,声音里充满了不耐和迁怒。云漪吓得手一抖,还没等反应过来道歉,他竟一把抓起刚打开放在旁边小几上的白瓷金疮药瓶!那药瓶带着他满腔的怒火和蛮力,狠狠地、精准地砸向云漪的额头!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瓷片碎裂的清脆声在女孩额间炸开。剧痛瞬间袭来,眼前一片发黑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顺着眉心蜿蜒流下,模糊了视线,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金疮药的苦涩气味。

云漪踉跄着后退,捂住了剧痛的额头,粘稠温热的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破碎的瓷片和药粉撒了一地。

韩羿似乎也愣了一下,看着云漪瞬间血流满面的狼狈样子,但他眼中的戾气并未消散,反而像是为自己的暴行找到了更合理的借口,他嫌恶地别开脸,语气冰冷:“滚出去!看着就晦气!”

那一次,伤口很深。府里的老军医仔细清理了嵌入皮肉的细小瓷屑,摇着头叹息:“丫头,这怕是要留疤了,好在是眉心,头发能挡一挡……” 后来,伤口愈合了,但在云漪的眉心正中央,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细细的疤痕。平日里被额发遮掩,并不显眼。但若有人凑近了细看,或是像此刻,当记忆的潮水汹涌而至时,那道小小的疤痕,便会隐隐地发烫,无声地诉说着那刻骨铭心的疼痛和屈辱。

“笃笃笃。”窗棂被风叩响,将她从那片泥泞冰冷的官道旁猛地拽回现实。

屋内光线已然暗淡,角落里的阴影变得浓重粘稠,带着黄昏特有的沉滞感。戌时快到了。醉红楼那浓得化不开的脂粉香风,仿佛已经提前飘进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霸道地驱逐着这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清苦药草气息。

云漪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的锐痛。该走了。

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几件浆洗得发白、打着细密补丁的粗布换洗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最重要的,是那个伴随了她整整十年、边角磨得光滑的旧藤药箱。打开箱盖,里面静静躺着父亲留下的几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医书,纸页早已泛黄卷边,字迹也有些模糊;几包干草药,散发出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苦涩芬芳;还有那个小小的、用褪色蓝布缝制的针囊,里面几枚银针依旧闪烁着内敛而坚韧的光芒。

手指抚过冰凉的针囊,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父亲温和的嗓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漪儿,这银针虽小,能活人性命,也能……护住本心。” 本心?在韩府十年,在韩羿日复一日的刁难和轻贱下,那点本心早已被磨得只剩一层薄薄的壳。今日这壳,也被他最后一记狠手敲碎了。

云将针囊仔细揣进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冰冷的银针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来一种奇异的支撑力。然后,她拿起桌上那枚小小的、温润的玉佩。这是老将军在临终前,避开所有人,悄悄塞进她手里的唯一念想。玉佩成色普通,雕工也简单,只有几缕流云纹路。彼时他已病骨支离,枯瘦的手却异常有力,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里面有不舍,有愧疚,还有一种云漪那时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这枚玉佩,是这十年冰冷韩府里,唯一真实存在过的暖意。云漪把它贴身藏好,玉佩紧挨着针囊,一个冰冷,一个尚存一丝温润。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十年的小屋。墙角那丛野茉莉在暮色里安静地开着小白花,无人欣赏。窗台上晒着的半边莲和车前草,叶子已经微微卷起。这里,从来不是家,只是一个暂时寄身的角落。如今,连这角落也要失去了。

云漪提起那个小小的、轻飘飘的包袱,抱着藤药箱,挺直了那副因常年习惯性低头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脊背,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板门。

将军府的后门,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兽口。管事老吴佝偻着背,提着盏昏暗的风灯等在那里。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将他布满皱纹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浑浊的老眼看向云漪,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同情,或许也有几分对老将军嘱托落空的无奈。

“云漪丫头……”他声音干涩沙哑,只唤了一声,便又顿住,只是无言地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府外的路。那盏灯的光,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弱地投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云漪抱着药箱,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地跨过了那道高高的、象征着尊卑与隔绝的门槛。这一步迈出,身后那深宅大院里的一切,韩羿那永远带着嫌恶和戾气的脸,十年间所有的卑微、隐忍、寒冷,都被彻底地关在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