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的夜风更大,带着初春夜晚特有的料峭寒意,吹在脸上,竟有种奇异的清醒。长街空旷,远处的灯火阑珊,更衬得将军府后巷的幽深死寂。一辆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青布小油壁车,如同幽灵般静静停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车前挂着一盏小小的、画着俗艳花朵的灯笼,散发出暧昧不明的红光,在这漆黑的后巷里显得格外刺眼而诡异。这就是通往醉红楼的“渡船”。
车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从里面掀开一条缝隙,露出半张浓妆艳抹、眼神却透着精明世故的中年妇人的脸,正是醉红楼的鸨母。她上下扫了我一眼,目光像冰冷的钩子,带着估价般的审视,在我朴素的衣着和紧紧抱着的旧药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嘴角扯开一个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笑容:“是云漪姑娘吧?快上车吧,妈妈我亲自来接你呢,往后醉红楼就是你的“新家”了。”她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媚,却掩盖不住内里的刻薄与催促。
云漪没有应声,也没有看她,只是沉默踩着车夫放下的矮凳,弯腰钻进了车厢。车帘落下,瞬间隔绝了外面清冷的夜风和最后一点星光。车厢内充斥着一种混合了甜腻熏香和陈旧木头的气息,闷得让人几乎窒息。
在哪苟活不都是苟活,与其提心吊胆的在韩府悲屈做狗,不如去红楼另谋出路。或许韩羿还是看在她任劳任怨了那么多年的份上,没把她卖到皮肉淫欲的窑子。红楼是卖艺不卖身的,她最多也就陪客人喝喝酒给他们唱唱曲。或许韩羿也是想变着法子羞辱她,毕竟她这么粗糙的一个丫头,什么都不会,谁会花钱寻她做陪呢…
云漪这么想着,靠坐在角落,藤药箱搁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的藤条。车身随着马蹄的节奏轻微晃动,车窗外,将军府巍峨的轮廓在黑暗中迅速后退,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连同那个名叫韩羿的少年,和他施与她的所有轻贱。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的声音渐渐喧嚣起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男女放肆的调笑声,觥筹交错的喧哗,混杂着更浓烈的酒气和脂粉香,如同汹涌的潮水,透过薄薄的车壁,蛮横地涌了进来。
车子终于停下。车帘被一把掀开,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暖香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瞬间将车厢里原本的气息冲刷得一干二净。眼前骤然一片灯火通明,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到了,姑娘,下车吧!”鸨母尖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云漪抱着药箱,躬身下车。脚下是醉红楼后院铺着的平整青石板,前方几步远,便是那扇通向楼内真正天地的、厚重的朱漆大门。门内灯火辉煌,光影摇曳,人影绰绰,笑语喧天。门外的夜风带着寒意,门内却仿佛蒸腾着永不散去的欲望热浪。
就在云漪一只脚刚刚踏上醉红楼后院那光滑如镜的青石阶,另一只脚还留在外面清冷的夜色里时,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响声伴着馥郁得几乎凝成实质的暖香,猛地袭近。
一个身着桃红遍地金缕丝裙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晚霞,蓦地闯入视野。她云鬓高耸,金步摇随着脚步颤巍巍晃动,折射着楼内辉煌的灯火。那张脸,是精心描绘的艳丽,眉眼如丝,红唇似火,肌肤在灯下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正是醉红楼如今正当红的头牌名伶——绮月姑娘。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绮月眼波流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落在云漪身上。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梳子,挑剔地梳过云漪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梳过她未施脂粉、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最终落在云漪怀里那个与这金粉之地格格不入的旧藤药箱上。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和一丝了然,仿佛早已看透了云漪的来处和结局。
“哟,”绮月的声音娇媚得能滴出水来,尾音拖得长长的,像羽毛搔过人心,“妈妈,这就是咱们楼里新来的妹妹?瞧着……倒是真够‘素净’的。” “素净”二字,被她咬得又轻又慢,带着刺耳的嘲讽意味。
鸨母立刻堆起满脸谄笑,挤上前来:“哎哟我的好绮月,可不就是嘛!刚从将军府出来,还没调教过呢!哪能跟你这天仙似的人儿比?”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推了云漪后背一把,力道不小,带着不容抗拒的驱赶,“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以后啊,多跟你绮月姐姐学着点!”
云漪被推得一个趔趄,抱着药箱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清晰地触碰到怀中那枚贴身藏着的温润玉佩,以及针囊里那几枚冰冷的银针。它们的存在,如同沉入深潭的锚,稳住了她几乎被这汹涌的脂粉香浪冲垮的心神。
她抬起头,目光没有闪避,平静地迎向花魁绮月那双盛满轻蔑与审视的媚眼。楼内暖融如春、令人沉醉的熏风,混杂着酒气与无数种昂贵的脂粉香气,如同粘稠的蜜糖,甜腻地包裹上来,试图浸透每一寸肌肤。
绮月淡淡看了看这倔强的女孩,又轻蔑的撇开眼:“先把她收拾收拾吧,看的磕碜。”
…………
戌时刚过,镇北将军府沉重的兽头大门在夜色中被缓缓推开。
一阵清冽的夜风卷着尘土的气息涌入,紧接着是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韩羿刚从京郊大营的校场归来,一身玄色绣金螭纹的劲装尚未换下,勾勒出宽肩窄腰、挺拔如松的身形。夜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发,几缕墨黑的发丝贴在棱角分明的颊边,非但不显狼狈,反添几分不羁的野性。他的面容是极富侵略性的俊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习惯性地紧抿着,即使此刻并无怒意,也自然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和久居上位的矜贵。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映着廊下摇曳的灯火,跳跃着桀骜不驯的光芒。腰间束着镶嵌墨玉的蹀躞带,悬挂着御赐的蟠龙玉佩和一把古朴的长脸,行走间步履沉稳,带着沙场淬炼出的迫人气势。
沐浴的热水早已备好,氤氲的水汽蒸腾,驱散了夜风的微寒。韩羿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浴桶边缘,闭目养神。热水浸润着紧绷的肌肉,舒缓着操练后的疲惫。水珠顺着他线条流畅的肩背滑落,没入水中。
此刻,他脑海里想的,不是边关军情,也不是朝堂纷争,而是那张此刻应该在某个角落里、因恐惧和委屈而泫然欲泣的脸。
那个叫云漪的丫头。
白日里,他故意让管事去醉红楼传话,说要“卖了她”。其实他根本没真打算卖掉——不过是近来在朝中受了些憋闷气,又想起她总是那副半死不活、逆来顺受的木头样子,心头火起,想狠狠吓唬她一顿罢了。他几乎能想象出管事传话时她的反应:一定是瞬间煞白了脸,那双总是低垂着的、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睛会迅速蓄满泪水,然后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跌跌撞撞地跑来寻他。
她会跪在他脚边,用那细细弱弱、带着哭腔的声音求他:“少爷……求您别卖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又“错”在哪里。那副惶恐无助、只能仰他鼻息生存的模样,总能奇异地抚平他心头的燥郁,带来一丝扭曲的快意。
在他眼里,云漪就是将军府角落里一株最不起眼的杂草,沉默,坚韧,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草药苦味。她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供他心情不佳时随意揉捏,然后卑微地匍匐在他脚边,证明他的绝对掌控。他习惯了她的存在,如同习惯了空气里那缕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习惯了只要他想,随时都能让她惊慌失措、泪眼汪汪地出现在面前。
她怎么可能真的走?她敢走到哪里去?离开了将军府,她这种无依无靠、只会摆弄草药的孤女,连一天都活不下去!韩羿笃定地想着。
夜晚很安静,好似平常一般。又好像不一般。韩羿蹙了蹙眉。
“哼,让她自己多担惊受怕一会也好。”韩羿从浴桶中起身,水珠沿着紧实的肌理滚落。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雪白绸缎寝衣披上,系好衣带,动作间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贵气。“省得总是一副木头疙瘩样。”
他踱步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棂。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室内氤氲的水汽。庭院深深,月色如霜。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扫向他书房侧后方那个小小的、属于云漪的院落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火,寂静得如同无人之境。
韩羿英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更皱了。往常这个时辰,她那个小破屋的窗纸上,总会映着一点豆大的油灯光晕。今日……竟真的一点光都没有?
“老吴!”他大声唤来管事。
老吴小跑着过来:“少爷…何事?”
他透过窗口询问:“那个草药丫头呢?”
为何不来找他哭?求他别卖了她…
“少爷,你忘了?云漪丫头已经被您卖入红楼了…”老吴半弓着腰回应。他不知道这位经常嚷嚷咒骂云漪的骄纵少爷此时为何会问起那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丫头。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感,像水底的气泡,轻轻浮上心湖。随即被他强行摁了下去。
“呵,”他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那瞬间的疑虑,也像是在嘲笑那个不知躲在哪里的丫头,“随她去。”语气里带着一贯的骄矜和不耐。去到那金碧堂皇的烟花之地,或许她本来强撑起的那点小小自尊,很快就被击溃了。也或许她那副木讷隐忍的样子,会在见识过那些卖笑讨巧的女伶们变得稍微热情一点。
韩羿这般想着,“啪”地一声关上了窗,隔绝了窗外清冷的月色和那片突兀的黑暗角落。转身走向铺着锦缎的宽大床榻,仿佛要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关于一个丫鬟去向的疑虑,连同那缕萦绕了十年的清苦气息,一并关在门外。
只是,当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间,闭上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时,脑海里却不期然地闪过一抹淡粉色——那是她眉心那道被他亲手留下的、凑近了才能看清的淡淡疤痕。
一丝莫名的烦躁,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