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韩羿几乎是跌撞着回到自己的院落,巨大的疲惫和心虚如同沉重的枷锁。他甚至顾不上梳洗,胡乱扯下沾染了夜露和尘土的衣袍,便一头栽倒在宽大的床榻上。沾枕即睡,却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交织着淮阳王府的金碧辉煌、云漪惊恐绝望的眼神,以及赵襄儿温婉却带着探究的面容。

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一阵轻柔却执着的敲门声唤醒的。午后透过窗棂,有些刺眼。

“将军?您醒了吗?襄儿让人备了些清粥小菜,还有安神的汤药。”赵襄儿温软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韩羿揉着胀痛的脑袋,强打精神起身。打开门,赵襄儿正端着一个红木托盘站在门外,笑容温婉,眼神关切:“将军气色好些了?先用些清淡的垫垫胃,再喝碗安神汤定定神吧。”她说着,自然而然地走进房间,将托盘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地布起碗筷。

韩羿看着桌上精致的清粥小菜和冒着热气的药碗,心中那点因被打扰而起的烦躁被这份体贴冲淡了些许。“有劳郡主费心。”他声音依旧沙哑。

赵襄儿看着他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并未离开的意思。她拿起汤匙,轻轻搅动着那碗安神汤,状似随意地开口:“将军昨夜辛劳,今日就在府中好好休养吧。襄儿新得了一本前朝琴谱,甚是精妙,不如待会儿为将军抚琴一曲,也好静静心?”

韩羿正低头喝粥,闻言动作一顿。他本打算用完早膳就去侯府看看……云漪怎么样了?还有苏清让那边……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将军可是还有事要忙?”赵襄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汤匙,微微蹙眉,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可是昨日那丫鬟的事还未处理妥当?若是如此,将军更该保重身体才是。襄儿略懂岐黄,不如……襄儿替将军去看看?也省得将军再奔波劳碌。”她语气真诚,仿佛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不必!”韩羿几乎是立刻出声拒绝,声音有些突兀。他意识到失态,连忙放缓语气,“她……在友人处很好,不劳郡主挂心。郡主琴艺超绝,韩某……洗耳恭听。”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要去侯府的话。赵襄儿的体贴和主动提出的抚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了原地。他无法拒绝这份好意,更无法在刚刚“解释”过之后,立刻又表现出对那个“丫鬟”的过分关心。

韩羿心里忽然有点痛恨这样的自己,虚伪,无措,像是被人牵着鼻子在走。

赵襄儿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和满意,脸上笑容更盛:“那襄儿就献丑了。”

琴音袅袅,清雅悠扬,在韩羿的书房内流淌。赵襄儿端坐琴后,指法娴熟,神情专注。韩羿强迫自己静坐聆听,目光落在琴弦上那双翻飞的玉手上,心思却早已飘远。她的琴音与云漪的略有不同,可以说比云漪的还精湛沉稳,毕竟赵襄儿是世家贵族,从小耳濡目染的就在修习琴棋书画。只是不知道为何,在韩羿心中,竟想起那段日日在揽月轩云漪给他抚琴的日子,他们虽然彼此沉默没有言语,却也比现在好上百倍,至少云漪那时候对他没有仇视与厌恶。

一曲终了,韩羿刚想找个借口起身,赵襄儿却又适时开口:“将军觉得此曲如何?襄儿总觉得其中几处转折处理得不够圆融,想与将军探讨一番……”她起身,拿着琴谱走到韩羿身边,指着其中一处,身体自然地靠近了些,带着淡淡的馨香。她微微侧头,眼神专注地看着琴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温婉又带着一丝求教的依赖。

这亲昵的姿态和求教的话题,让韩羿准备好的离席话语再次卡在了喉咙里。他只能耐着性子,心不在焉地与她讨论起琴谱的指法。时间在看似和谐的讨论中悄然流逝,韩羿出府的念头被赵襄儿不动声色地一次次打断、消磨。

***

靖安侯府,清幽的跨院内。

绮月喝了药,沉沉睡去,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惊悸后的疲惫。云漪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抱着膝盖,望着墙角一株新抽芽的紫藤,眼神空茫。劫后余生的庆幸退去后,是更深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无措。

“在想什么?”苏清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惯有的慵懒,却少了几分轻佻。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在云漪身旁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

云漪回过神,微微颔首:“苏小侯爷。” 声音依旧有些低哑。

“别这么生分,叫我清让就行。”苏清让将点心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尝尝?侯府厨子的手艺,不比春田斋差。”他试图活跃气氛。

云漪勉强笑了笑,却并未去拿点心:“谢小侯爷,我不饿。”

苏清让看着她苍白消瘦的侧脸和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愁绪,轻轻叹了口气。他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语气认真了些:“还在为昨天的事后怕?放心,在侯府,淮阳王的手伸不过来。”

“不是怕,”云漪摇摇头,目光依旧落在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清让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开口:“其实……韩羿他……”他顿了顿,观察着云漪的神色,“他这次……是真的急了。你是没看见他昨天闯进我沐汤池的样子,简直像要吃人。为了你,他连皇叔都敢硬顶……这小子,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他为谁这么疯过。”

云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声音很低:“救命之恩,碧漪感激。但这与他过去对我做的,是两回事。不能因为他现在的一点……悔意或者一时兴起,就抹杀一切。”

“悔意?”苏清让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你觉得他只是后悔和一时兴起?”

“不然呢?”云漪抬起头,看向苏清让,眼中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小侯爷,您是他的至交好友,您最了解他。他对我,何曾有过半分尊重?在他眼里,我从来就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供他取乐的物件罢了。高兴时逗弄两下,不高兴了便弃如敝履,甚至……三番五次要卖了我。”

她的话语平静,却像一把钝刀子,剖开了血淋淋的过往。苏清让一时语塞。

“可是……”苏清让还想再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

“有情?”云漪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小侯爷,您知道吗?年少时……他偶尔心情好,也会在阳光下练剑,身姿挺拔,意气风发……那时候,府里的小丫鬟,谁没有偷偷看过几眼?我也……不例外。”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个遥远而隐秘的梦。

“那时的他,像天上的太阳,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我只是角落里最卑微的一粒尘埃,连仰视都觉得是僭越。我偷偷收集过他练剑时随手丢弃的、浸了汗水的旧布条,藏在药箱最底层;在他生辰那晚,躲在柴房后面,远远望着主院通明的灯火,在心里默默说一句无人听见的祝福;他偶尔生病,老将军让我去送药,看着他皱着眉喝下我亲手煎的汤药,心里会涌起一丝微不足道的、隐秘的欢喜……觉得能为他做一点事,哪怕微不足道,也是好的。”

云漪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那段卑微又带着一丝甜涩的时光里。但很快,那点微光便熄灭了,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之前如何欺负我,打骂我,我都可以忍受,我知道主仆有别,我以为他只是年少不懂事,长大了成熟了或许就会对我好点了。可是他却越发变本加厉。”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半年前开始,不知道他哪想到的主意,竟然说要将我卖给红楼,还直接让红楼管事上门传话。我吓坏了,我哭着跪下去求他不要卖了我。他那趾高气昂一脸看戏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短短三个月,他“卖”了我十三次!在每次的祈求哭泣中,这点见不得光的心思早就被碾得粉碎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刻骨的痛楚,“每一次的伤害,都在提醒我,我不过是他脚下的一株杂草,连被践踏时发出的呜咽,都只会让他觉得有趣!”

“所以,小侯爷,”云漪看向苏清让,眼神异常平静,也异常决绝,“请您不要再替他说话了。无论他现在是后悔也好,脑袋发热也罢,甚至是……您说的那点‘情’,对我来说,都太迟了,也太……廉价了。那道门,我跨出来了,就绝不会再回头。将军府,没有我的路。我的路,哪怕再艰难,也只能我自己往前走。”

苏清让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却坚韧如磐石的女子,听着她平静话语下深藏的、长达十年的卑微暗恋与彻底绝望,心中五味杂陈,所有替韩羿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云漪收敛心神从回忆中走出,才后知后觉自己将羞于启齿的心事说了出来。这事她连在绮月面前都未提起半分。

可能苏清让是第一个对她们这种“野草”平民如此温柔的显贵吧。韩羿虽是他的朋友,昨日他却也拦在她们面前劝退了韩羿,可见也是个讲道理的公子。

“苏小侯爷,云漪心底感激您,不知不觉也把您当成了交心朋友倾吐心事,还请小侯爷将云漪刚刚说的话保密。”云漪垂眸微微福身。万一这话让韩羿知道了,以后怕是要整天挂在口头羞辱她一番,最后这点秘密,也是最后一点精神上的遮羞布,她不想再被扯下了。

苏清让点了点头:“云漪姑娘的秘密,清让会替你守住的,姑娘放心。” 他心里想着,云漪这女子,韩羿这根木头怕是很难哄好了。

这两日,韩羿没有再来靖安侯府。

两日后,绮月也调养得差不多了,云漪与绮月谢别了苏清让,又回了醉红楼。

鸨母看到她们回来,激动的喜极而泣,楼里其他姊妹也迎了上来。鸨母甩了甩手里的锦帕:“哎哟,我的宝贝碧漪,宝贝绮月,你们可算回来了,妈妈我担心你们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啊……”

绮月与碧漪相视而笑,她心疼的是摇钱树还是人,几分真几分假呢?

不过她们不在意,因为不管真情假意,起码这里有人在乎她们,这世人口中使人堕落,玩乐丧志的地方,却给她们带来了欢乐和温暖。醉红楼,或许真的慢慢成了她的“新家”。

***

又过了两日,韩羿还是没来。

苏清让眉头紧锁。韩羿这几日音讯全无,让他既恼火又担忧。他决定亲自去将军府看看。

踏入将军府花厅,眼前的一幕让苏清让微微一怔。

暖阳透过窗棂,洒在精致的紫檀木棋盘上。韩羿与赵襄儿正相对而坐。赵襄儿纤纤玉指拈着一枚白玉棋子,神情专注,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韩羿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虽落在棋盘上,却明显神游天外,眉头微蹙,带着挥之不去的烦躁。他面前的棋局,已然显出颓势。

“哟?下棋呢?”苏清让摇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进去,打破了室内的静谧,脸上挂起惯常的玩世不恭,“韩大将军好雅兴啊,这两日躲在温柔乡里,连侯府的门朝哪边开都忘了?”

韩羿闻声猛地抬头,看到苏清让,眼中瞬间迸发出急切的光芒,像是看到了救星!他立刻就想站起身询问云漪的情况。然而,不等他开口——

“苏小侯爷来了?”赵襄儿放下棋子,优雅起身,脸上笑容明媚,仿佛见到苏清让是件极其开心的事,“正巧!我与韩将军也觉得在府中有些闷了。苏小侯爷见多识广,不如由你做东,带我们去尝尝京城刚开不久的那家‘珍馐阁’?听说那里的江南菜做得极地道。” 她的话语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和提议。

苏清让挑了挑眉,看着赵襄儿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和韩羿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与无奈,心中了然。这位郡主,是铁了心要把韩羿拴在身边,怕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珍馐阁?好说好说!”苏清让眼珠一转,心中冷笑,面上却堆满笑容,“那地方确实不错!不过光吃饭多无趣?”

“自然不会光吃饭呀……”赵襄儿手藏于袖,掩嘴浅笑,笑的眉眼弯弯。“饭后消食的好去处我已经寻好了,到时候小侯爷只会觉得这顿饭请的值!”

她看向韩羿,眼神温柔似水,“将军,整日闷在府中也不好,不如随襄儿出去散散心?” 那眼神,让韩羿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