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云漪一路上算是被韩羿拉着离开的淮阳王府,四人上了马车,云漪便迫不及待的挣脱了韩羿的“搀扶”,坐到了绮月身边。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绮月一上车,强撑的精神便彻底垮塌。脸上的巴掌印还火辣辣的,淮阳王府那金碧辉煌的牢笼和森然威压带来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靠在柔软的车壁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还未等苏清让询问,便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绮月姐姐!”云漪惊呼,慌忙扶住她下滑的身体,泪水再次涌出。她自己的衣衫凌乱,发丝散落,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昏迷的绮月身上,那双惊恐绝望的眸子里只剩下纯粹的担忧。

韩羿紧抿着唇,看着云漪为绮月焦急的样子,看着她苍白脆弱却依旧强撑的侧脸,心头百味杂陈。劫后余生的庆幸,看到她平安的松懈,以及那晚失控带来的巨大羞耻和后怕,此刻都化作了更强烈的、想要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保护的冲动。

“苏公子,劳烦送我们回醉红楼。”云漪抬头,担忧的蹙着眉请求苏清让。

“不回醉红楼了。”韩羿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跟我回将军府。那里安全,没人敢再动你们分毫。”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云漪,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丝软化。

云漪抱着昏迷的绮月,闻言猛地抬起头。那双还带着泪痕的眼眸里,惊恐尚未完全褪去,却瞬间被更深的抗拒和冰冷覆盖。她几乎是立刻摇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坚定:“不!我不回去!”

“云漪!”韩羿的眉头瞬间拧紧,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被拒绝的焦躁和不解,“你还想去哪里?醉红楼那种地方……”

“将军!”云漪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那里再不堪,至少是我凭自己本事立足的地方!将军府……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从你把我卖进醉红楼那天起,就没有了!” 她抱紧绮月,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韩羿被她眼中的决绝刺痛,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他想起自己这些天的煎熬,想起刚才在王府的惊心动魄,只觉得她这固执简直不可理喻!“本王是为了你好!你……”

“够了!”一直沉默观察的苏清让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揉了揉眉心,看着昏迷的绮月,又看看几乎要崩溃的云漪和一脸怒气的韩羿,果断道:“醉红楼暂时不能回,将军府……碧漪姑娘现在也不想去。绮月姑娘伤势不轻,需要静养。不如先到我府上暂住。我侯府虽比不得王府森严,但护二位姑娘周全还是做得到的。等绮月姑娘醒了,再从长计议,如何?”

这个提议,暂时搁置了最激烈的冲突点。云漪看着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绮月,又看看苏清让,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感激,最终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韩羿虽满心不情愿,但看着云漪那副随时可能倒下的脆弱模样,再看看昏迷的绮月,终究是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马车驶入靖安侯府。早有仆妇准备好了一处清幽雅致的跨院厢房。

云漪自己给绮月把了脉,没有大问题,估计是心脉脆弱导致惊吓过度导致的昏迷,便松了口气。她拒绝了仆妇的帮忙,坚持亲自照顾绮月。她小心翼翼地帮绮月擦拭脸颊,更换被冷汗浸湿的衣物,动作轻柔而专注,就像以前绮月不遗余力的教导、保护、疗愈她一般。

韩羿也留了下来,沉默地站在厢房外间,高大的身影透着烦躁和一种无处发泄的郁结。他看着云漪忙碌的背影,看着她对绮月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关切,仿佛眼前浮现了云漪多年来照顾他服侍他的景象,原来他得到过云漪对他的这般照顾。心中那股想要将她带回去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跟我回去。”当云漪终于安顿好绮月,疲惫地坐在床边时,韩羿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将军府可以给你最好的照顾,不会再让你遭受今天的处境……”

云漪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韩将军的救命之恩,碧漪铭记于心。但回将军府……绝无可能。将军府是将军的府邸,不是奴婢的归宿。请将军……莫要再提。”

“你……”韩羿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正要发作。

“咳咳……”床榻上,绮月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眼神还有些涣散,但看到守在床边的云漪和站在不远处的韩羿,立刻明白了处境。

“碧漪……”绮月的声音沙哑微弱,却带着急切,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姐姐!你别动!”云漪连忙按住她,眼中含泪。

绮月紧紧抓住云漪的手,目光锐利地射向韩羿,带着花魁的傲气和保护者的决绝:“韩羿!你还想做什么?!碧漪说了不回去!你没听见吗?!她不是你的物件!由不得你想丢就丢,想捡就捡!醉红楼很好,我们就要回醉红楼!哪也不去!” 她的声音虽弱,却字字铿锵,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维护,说罢便强撑着要下床。

云漪赶紧又上前扶住她,让她躺回床里。

韩羿的脸色瞬间铁青!被一个女伶如此顶撞,还是当着苏清让的面,让他颜面尽失,怒火中烧!他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气势迫人:“放肆!本王的事,轮不到你一个……”

“韩羿!”苏清让一个箭步挡在绮月床前,同时也隔开了韩羿和云漪的视线。他脸上惯常的慵懒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严肃和警告,“够了!这里是侯府!绮月姑娘伤重未愈,碧漪姑娘也受惊过度!你想让她们再晕过去吗?!”

他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用力按住韩羿紧绷的手臂:“听我的!你先回去!让她们在这里安心休养几日!一切等绮月姑娘好些了再说!你在这里杵着,除了添乱,有什么用?!我答应你,人在这里,我苏清让保她们平安!若有闪失,你唯我是问!”

苏清让的话如同冷水,浇在韩羿狂躁的怒火上。他看着苏清让严肃的眼神,再看看床上脸色惨白却怒视着他的绮月,以及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的云漪……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他知道,此时硬来,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他死死地盯着云漪的背影,仿佛要将那抹水蓝色的身影刻进骨子里。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他猛地甩开苏清让的手,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冰冷的警告:“苏清让,记住你的话!若有闪失……” 他没有说完,但那森然的语气足以表明一切。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深深的挫败,转身恋恋不舍,随即又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渐渐远去。

韩羿在回将军府的路上身心疲惫,之前每天的高强度训练都没有此刻让他感觉这么累。

自己为了她们两,忙前忙后,一夜未睡,还做了这辈子最不划算,也是最不齿的一笔买卖,却讨不来半点好。

她与苏清让不过第一次有交集,都宁可待在侯府,也不愿回自己待了十年的将军府。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让云漪生厌,是他失控的那晚,还是把她开玩笑卖入红楼那天?亦或是……在他日积月累的欺压下……

韩羿觉得最近好像什么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云漪对他的态度,还有云漪在他心里的分量。

他韩羿何时有这么卑微过,他觉得很挫败,自己十八岁开始跟随父亲上战场,小到上山剿匪,大到击退蛮夷,几乎可以说是战无不胜,怎么就在把这女人要回将军府的事情上屡屡受阻碰壁呢。

他忽然觉得一个云漪能顶敌方一队人马,让他筋疲力尽,束手无策。

***

韩羿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没骑马,因为要思考。门童开门时就看到他神情颓废的拉着马慢慢走来,满身疲惫感。

将马交给门童,他继续浑浑噩噩的向府内走回去。

“将军回来了??”一道温柔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是赵襄儿。韩羿看向从别苑走向他的赵襄儿,他都忘了,昨天他抛下她而去。韩羿一时间从烦乱的思绪中拉回心神,抱歉的看向赵襄儿:“襄儿……郡主……实在抱歉,事情有点棘手,我刚处理完。怠慢你了。”

赵襄儿缓步走近,目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以及那身沾染了晨露和灰尘、显然一夜未换的衣袍上扫过。她脸上依旧挂着温婉得体的浅笑,声音轻柔:“将军言重了。军务要紧,襄儿岂敢耽搁将军正事。只是……”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将军看起来……似乎十分疲惫?不知是何等紧急军务,竟让将军彻夜未归?”

这看似平常的关心,此刻却如同最锋利的探针,直刺韩羿心虚的防线。

韩羿心头一紧,眼神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他强迫自己镇定,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劳郡主挂心。并非什么大战事,只是……只是府中一个爹爹生前特别交代要照拂的远房丫鬟,在城东出了点意外,受了些惊吓。爹爹临终嘱托,不敢怠慢,便亲自去处理了一下,耽搁了些时辰。” 他将云漪的身份模糊成“远房丫鬟”,将惊心动魄的营救轻描淡写为“出了点意外,受了些惊吓”,试图掩盖那不堪的真相。

他不知道的是,昨日他失态离去后,赵襄儿心中疑虑丛生。她不动声色地唤来自己从蜀地带来的心腹侍女,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去打听一下,碧漪姑娘是何许人也?,还有……韩将军与她之间的事。” 京中权贵圈子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韩羿之前大闹醉红楼之事。不过半日,侍女便将打听到的消息,包括韩羿如何将人“卖”进青楼,后来如何日日包场听曲,甚至韩羿失控之事,都一五一十、小心翼翼地禀报给了赵襄儿。

此刻,听着韩羿那漏洞百出、明显在遮掩的谎言,看着他眼中那极力掩饰的疲惫、狼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那个“丫鬟”的在意,赵襄儿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面上不动声色,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却悄然蜷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原来如此。

什么“紧急军务”,什么“远房丫鬟”……

原来他抛下自己,彻夜不归,是为了那个被他亲手送入风尘、却又念念不忘的青楼女子!甚至不惜为她彻夜奔波!

巨大的失落、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被轻视的屈辱感瞬间席卷了赵襄儿。然而,多年王府的教养和骨子里的骄傲,让她硬生生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她非但没有拆穿,反而顺着韩羿的话,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释然”和“理解”,声音更加温软:“原来如此。老将军重情重义,将军谨遵遗命,亦是至孝至信。那丫鬟……可安顿好了?” 她甚至体贴地用了“丫鬟”这个称呼,仿佛真的相信了他的说辞。

韩羿见她似乎信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了一分,连忙道:“已经安顿妥当了,在……在一位友人处暂住休养,有劳郡主费心。” 他含糊地带过地点,不想再节外生枝。

“那便好。”赵襄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韩羿疲惫不堪的脸上,带着真切的关怀(这关怀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她确实心疼他此刻的状态),“将军一夜辛劳,想必未曾歇息。襄儿已让人备好了早膳和安神汤,将军不如先用些,再好好歇息半日?身体要紧。”

她的体贴入微,此刻听在韩羿耳中,如同天籁。他正需要这样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混乱、舔舐伤口的空间。

“多谢郡主。”韩羿的声音带着一丝真切的感激和如释重负,“那韩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此刻只想用食物和睡眠麻痹自己,暂时忘记侯府里那双冰冷的、拒绝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