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深处,专供主人享用的汉白玉沐汤池内,水汽氤氲,暖香袭人。
苏清让正慵懒地泡在温热的泉水中,结实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池沿,左右各依偎着一位姿容绝艳的美人。一位正用纤纤玉指为他揉捏着肩膀,另一位则捻起一颗晶莹的葡萄,娇笑着递到他唇边。池边矮几上摆放着精致的果盘和美酒,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若有似无地从屏风后传来。苏小侯爷阖着眼,享受着这极致的温香软玉,惬意得几乎要喟叹出声。
就在这醉生梦死的当口,一阵急促、沉重、带着明显狂躁的脚步声如同惊雷般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满室的旖旎!伴随着侍女惊慌失措的阻拦声:
“韩将军!韩将军您不能进去!小侯爷他……啊!”
“滚开!”
“砰——!” 紧闭的沐汤池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木屑飞溅!
韩羿如同一尊煞神般闯了进来!他浑身带着屋外的寒气,玄色锦袍微乱,发丝被风吹得有些零散,一张俊脸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和一种苏清让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急迫!他根本无视池中春色,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直刺苏清让!
“苏清让!出来!立刻!”韩羿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濒临爆发的狂躁,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冰碴子。
池中的美人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缩进水里,只露出惊恐的眼睛。丝竹声戛然而止。
“……云漪被谢渊带走了!”
苏清让大概猜到了些,毕竟韩羿主动找他,基本上都是因为云漪的事。
苏清让推开身边的美人,霍然从水中站起,水珠顺着他精壮的身躯滚落。他迅速扯过池边备好的宽大绸袍裹在身上,便动身与谢羿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备马!要最快的!”
靖安侯府最宽敞也最坚固的紫檀木马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暮色渐沉的街道。车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燃着宁神的熏香,但此刻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铁块。
韩羿双拳紧握,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仿佛这样就能立刻飞到淮阳王府。他周身散发的戾气和焦灼,几乎让狭小的车厢温度骤降。
苏清让用一方干燥的帕子胡乱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眉头紧锁,脑海里快速分析着局势。
谢渊封号为王,手上却没有什么封地,实权也不多。苏清让虽为侯,却能与他平起平坐。或者说,按照老侯爷的功绩,就谢渊这种身份,除去封号后都得对苏清让福身问安。可是谢渊不管那么多,当今圣上的皇子最大也才十四岁,他怎么的也算是皇上的儿子,虽然立储无望,却这身份也是实打实尊贵的。所以他才那么蛮横无理,在其他平民面前肆无忌惮。
“硬闯不行,不代表没办法!那谢渊好面子,自然也怕麻烦!我们得‘请’他放人!”
“请?”韩羿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浓浓的讽刺,“他会听你的?”
“听不听,得看怎么‘请’!”苏清让大脑飞速运转,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当年安贵人被后宫众嫔妃排挤,非要让她把腹中龙子打掉,皇上进退两难,是我父亲提议的这个折中法子。而且,现在皇后吹了耳边风,皇上不是正打算让这个一无是处的淮阳王去边关历练历练,好堵住悠悠众口说他无能么……”
韩羿心烦的摆摆手:“说重点!”他习武之人,最受不了他们读书人这些兜兜转转,磨磨蹭蹭的方式了。
“我记得边关的总将之前是你父亲的旧部吧……”苏清让“啪”的一声收起折扇,嘴角挂着一抹邪魅的笑容,一副“你明白了吧?”的样子看着韩羿。
“你是说……送礼?求他?”韩羿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屈辱和不可置信,“让我去求那个为虎作伥的家伙放人?!绝无可能!” 他宁愿提剑杀进去!
“谁让你去求了?!”苏清让没好气地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是‘交涉’!用他能听得懂的方式!我们代表两家府邸,以拜会的名义上门,就说听闻王爷新得了两位绝世歌姬,特来欣赏。姿态放低点,先把他架起来!他若识相,顺坡下驴,把人放了,我们承他一份情,他边关的事,你可以‘帮忙’,让他照样吃香喝辣美人相伴。他若不给面子……”
苏清让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那我们就‘提醒’他一下!别忘了,他去年在江南强占民田、逼死人命那档子事儿,虽然被他压下去了,但证据……未必就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还有他府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只要透出点风声给都察院那几个油盐不进的老御史,够他喝一壶的!他再跋扈,也不敢真把靖安侯府和镇北将军府往死里得罪!”
韩羿听着苏清让条理清晰的分析和带着威胁的筹码,眼中狂暴的怒意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断。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立刻杀人的冲动:“好!就按你说的办!先进府,见机行事!若那登徒子敢伤她一根头发……” 他没有说完,但那森然的语气和眼中再次凝聚的杀意,让苏清让都感到一阵心悸。
马蹄声疾,车轮滚滚。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装饰华贵的马车穿过越来越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淮阳王府那巍峨高耸、灯火通明、却透着森然之气的朱漆大门前。
门口守卫森严,披甲执锐的王府亲卫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这辆突然造访的马车。
苏清让率先推开车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世家公子的慵懒笑意,朗声道:“靖安侯府苏清让,偕镇北将军府韩羿,特来拜会淮阳王爷!劳烦通传一声!” 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
守卫显然认得这两位京城炙手可热的权贵子弟,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行礼:“原来是苏小侯爷和韩将军!请稍候,容小的即刻通禀!”
韩羿紧跟着下了车,站在苏清让身侧。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锦袍在王府辉煌的灯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努力压制着胸腔内翻腾的怒火和焦灼,面沉似水,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那沉重的王府大门,仿佛要刺穿重重院落,看到那个被囚禁的、搅得他心神不宁的身影。
不一会儿,王府侍从过来躬身引路,声音带着王府特有的矜持:“王爷有请,二位大人请随小的来。”
苏清让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贵公子笑容,率先迈步。韩羿紧随其后,面沉如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沉重,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步入王府正殿。殿内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巨大的蟠龙柱撑起高阔的穹顶,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熏香和酒气。正中央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黄蟒袍、体态臃肿、面容浮白的男子,正是淮阳王谢渊。他一手端着白玉酒杯,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眼皮微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倨傲,看着进来的两人。左右侍立着几位眼神锐利的亲卫和衣着暴露的侍女。
而就在这奢华大殿的正中央,铺着厚厚波斯地毯,两个女子正互相依偎着跪坐在地上,如同暴风雨中两片瑟瑟发抖的落叶。
正是云漪和绮月。
云漪身上那件素雅的粉蓝色衣裙被拽得有些凌乱,发髻散落大半,几缕乌发黏在汗湿苍白的脸颊上。她紧紧抱着同样狼狈不堪、嘴角流着鲜血的绮月,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惊弓之鸟。那双曾如寒潭般沉寂、后来变得清冷倔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绝望,死死地盯着光洁如镜的地面,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眉心的海棠花钿,在辉煌灯火下显得异常刺目和脆弱。
看到这一幕,韩羿只觉得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着锥心刺骨的痛楚,瞬间冲上头顶!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骨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才强忍着没有立刻冲上去!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死死锁在云漪颤抖的身影上,眼底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苏清让脸上的笑容也微微一僵,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他更快地调整过来,上前一步,对着主位上的淮阳王躬身一礼,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熟稔的笑意:“靖安侯府苏清让,见过王爷!王爷金安!这位是镇北将军府少将军韩羿。久闻王爷雅好歌舞,收藏甚丰,今日冒昧来访,实是仰慕王爷风雅,想开开眼界,若有叨扰,还望王爷海涵!” 他姿态放得极低,却巧妙地将“拜访”说成了“仰慕风雅”,给足了谢渊面子。
谢渊眯缝着眼,打量着阶下二人,尤其是看到韩羿那副几乎要吃人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哦?原来是苏小侯爷和韩小将军?稀客,稀客啊!什么风把二位吹到本王府上来了?”他故意忽略了地上跪着的两人,仿佛她们只是两件不起眼的摆设。
韩羿胸膛剧烈起伏,刚要开口,苏清让不着痕迹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抢先笑道:“王爷说笑了!实在是听闻王爷府上新得了两位色艺双绝的佳人,琴艺歌声堪称一绝。这不,韩将军与我皆是喜乐之人,心痒难耐,便厚着脸皮来叨扰王爷,想一饱眼福。王爷素来豪爽大方,想必不会吝啬让我等开开眼界吧?” 他再次点明“欣赏”,将姿态放得更低,同时暗暗点出韩羿的身份。
谢渊的目光在云漪身上扫过,又落回苏清让和韩羿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佳人?色艺双绝?呵,苏小侯爷怕是听岔了。本王今日不过是去醉红楼寻个乐子,带回两个不懂规矩、冲撞本王的贱婢罢了!一个连支舞都跳不好,还敢推三阻四!另一个更是胆大包天,竟敢阻拦本王!” 他指着绮月脸上的巴掌印,语气陡然转厉,“本王还没好好‘调教’她们,让她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二位现在要听曲?怕是不太方便!”
“调教”二字如同毒针,狠狠扎在韩羿心上!他看着云漪因恐惧而更加剧烈的颤抖,看着绮月嘴角刺目的鲜血,眼中赤红一片,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王爷!她们是醉红楼的人!并非王府奴婢!王爷如此行径,强掳民女,私刑伤人,就不怕御史台参奏,有损皇家清誉吗?!”
这话已是极其不敬!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淮阳王的亲卫们手按刀柄,目光如电般射向韩羿!苏清让心中暗叫不好!
“放肆!”谢渊果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肥胖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指着韩羿厉声喝道:“韩羿!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什么强掳民女?本王看上了,是她们的福气!区区两个妓子,也配谈什么清誉?!本王今日就算打杀了她们,谁又敢多放一个屁?!你韩家小儿,是想造反不成?!” 他声色俱厉,皇叔的威势展露无遗。
苏清让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韩羿身前半步,脸上笑容依旧,却带上了几分锐利:“王爷息怒!韩将军也是爱乐心切,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望王爷海涵!”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提醒和隐含的威胁,“不过王爷,韩将军所言,虽有不妥,却也并非全无道理。这二位姑娘,毕竟是醉红楼挂了牌的红人,王爷身份尊贵,若因这点小事惹来些不必要的非议,被有心人传到都察院那几位老大人耳中,再翻出些陈年旧账……比如去年江南那几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民田案?岂不是因小失大,徒增烦恼?”
苏清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谢渊耳中。他刻意加重了“都察院”、“陈年旧账”、“江南民田案”这几个词。
谢渊的怒容猛地一滞,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他死死盯着苏清让那张看似恭敬、实则暗藏锋芒的笑脸,肥胖的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江南民田案……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污点!若真被都察院那些油盐不进的老东西抓住把柄,再扯上今日强抢妓女、私刑伤人的事……即便他是皇叔,也免不了灰头土脸!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熏香袅袅。谢渊阴鸷的目光在苏清让、韩羿以及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子之间来回扫视,权衡着利弊。苏清让的话,软中带硬,既给了他台阶,又点明了利害,还隐隐代表了靖安侯府和镇北将军府的态度。
半晌,谢渊脸上的怒容渐渐化为一种冰冷的阴沉。他缓缓坐回主位,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哼!苏小侯爷倒是会说话!也罢,本王今日心情不错,懒得与你们计较!”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云漪和绮月,如同看两件碍眼的垃圾,厌恶地挥了挥手:“既然二位‘爱才心切’,本王也不是小气之人!”
正当二人松了口气以为他会放人之时,他又忽然话锋一转:“不过……”
谢渊眼珠子一转,带着抹轻蔑的笑:“这位碧漪姑娘嘛……就让你们带走了。至于这位绮月……”他的表情变得狠厉,若不是绮月,可能碧漪与他的好事早就办成了。
“当着众人的面给本王难堪,本王不好好惩罚一下,岂不失了皇家之危!”
苏清让与韩羿对视一眼,韩羿咬了咬牙。他虽脾气骄纵,可是他从来刚正不阿,不弄虚作假。也正因为如此,他手下精兵无数,全都有着实打实的真功夫与铮铮铁骨,只是事已至此,只能用上这条缓兵之计了。
他抱拳作揖,强忍冲上去揍一顿谢渊的冲动,上前一步说道:“王爷,我看她两姊妹情深,你若是只放一人,恐容易节外生枝……”
谢渊面露不悦:“韩将军,刚刚你无礼冲撞本王,本王已经网开一面不跟你计较,还放还了一人,你还想怎么样?当真以为我淮阳王是没有脾气的空头王爷吗?!”
“末将不敢,只是想与王爷做个交易……”
“哦?”谢渊摸了摸他那肥胖的肚子,半躺在金黄锦榻上:“说来听听。”
……
韩羿实在说不出口,瞬时间大堂一片安静。苏清让生怕因此怠慢了这桩“生意”,赶紧接过话:“是这样的,朝中重臣都在议论要皇上派王爷到边关巡查历练两个月,以证明王爷的实力与勇谋。边关的总指挥使刚好是韩将军的旧部,韩将军是想让王爷也把绮月姑娘放了,这份情,到时候王爷去了边关,韩将军自会‘偿还’,保证王爷在那边的生活与在京城无异,传到皇上耳中的还都是王爷的‘丰功伟绩’……”
言外之意,只要不傻都听的明白。韩羿低垂着头,脸黑得已经快要滴出墨来。他甚至想着,若是这“肥猪”还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他一定不再犹豫,冲上去就好好揍一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一时间大堂又陷入了沉默,正当韩羿忍耐力快要到达临界点时,谢渊终于权衡利弊清楚开了口:“小侯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不过看在韩将军如此有诚意的份上,这人你也带走吧,就当我们今天交了个朋友。”
好一个又当又立!韩羿心想。却还是强迫自己语气平静:“既如此,那便谢过王爷了。”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跟我走。”
云漪听到他的声音,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那双盛满惊恐和绝望的眼眸,在触及韩羿那张近在咫尺、写满复杂情绪的脸时,瞬间变得更加混乱和抗拒。她下意识地往绮月怀里缩了缩。
绮月紧紧抱着云漪,警惕地看着韩羿,又看了看主位上脸色阴沉的淮阳王,最终咬了咬牙,低声道:“碧漪,我们走!” 她支撑着受伤的身体,努力想扶起云漪。
韩羿见状,不再犹豫,直接伸手,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小心,将浑身瘫软、几乎无法站立的云漪打横抱了起来!入手的分量轻得让他心惊!
云漪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发出惊恐的呜咽。韩羿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低喝一声:“别动!”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随即,他抱着云漪,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背影挺拔而决绝。
苏清让连忙上前扶起受伤的绮月,对着谢渊再次躬身:“王爷,叨扰了,清让告退。” 说完,也扶着绮月,迅速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