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时间在韩羿刻意的“完美”陪伴与赵襄儿温婉的回应中悄然滑过。表面看去,将军府花团锦簇,一对璧人相得益彰。然而,那层精心维持的和谐表象下,暗流涌动,两颗心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

对韩羿而言,每一次与赵襄儿的出游,都像是一场需要耗费巨大心力的表演。他强迫自己专注,强迫自己微笑,强迫自己做出那些体贴的举动——为她夹起她多看了一眼的精致点心,在她下马车时自然地伸出手臂让她扶稳,在阳光刺眼时不动声色地挪动位置为她遮挡。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完美无瑕,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专注之下是何等的空洞。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总是不受控制地奔向那个被他刻意封锁的角落。

当赵襄儿指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赞叹时,他口中应和着“确实瑰丽”,眼前却莫名闪过醉红楼雅间窗外那片迷离暧昧的灯火;

当赵襄儿抚摸着古董铺子里一件温润的玉器,感叹其雕工精巧时,他点头附和,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只纤细的手,小心翼翼抚过陈旧藤药箱的纹理;

甚至在赵襄儿轻声细语讲述蜀地趣闻时,他看着她开合的唇瓣,耳朵里捕捉到的,却仿佛是另一个清冷倔强的声音,大骂着他:“韩羿,你不是人…”

这些不受控制的联想,如同跗骨之蛆,让他烦躁不堪。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攥紧拳头,用指甲掐入掌心的刺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维持表象。他一遍遍在心里重申:赵襄儿才是他应该倾注情感的对象,是光明正大的未来。对云漪的所谓“记挂”,不过是尚未消散的不甘和那晚失控带来的后遗症!他必须“忘记”!

而赵襄儿,这位聪慧敏锐的郡主,并非没有察觉韩羿的异样。他笑容里的那丝不易察觉的勉强,目光深处偶尔掠过的茫然与挣扎,以及那份近乎刻板的“体贴”之下隐隐透出的疏离感,都让她心中那份因重逢和陪伴而悄然滋长的好感,蒙上了一层疑虑的阴影。

她欣赏韩羿的英武,感念他的周到,甚至在他刻意营造的温柔中,找回了些许少女时代的心动。然而,她更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韧的屏障。她试图靠近,试图用温婉和话题拉近距离,却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不到真实的回应。他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城池,城门为她敞开,内里却迷雾重重,让她无法真正触及。

这日午后,暖阳斜照。将军府后花园的凉亭里,赵襄儿提议小憩。侍女奉上清茶和几样精致的茶点便退下了,亭中只余二人。

石桌上,白瓷茶盏氤氲着热气。赵襄儿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拂着茶沫,目光落在亭外开得正盛的几株芍药上,状似无意地开口:“将军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溜去城西的演武场看军士操练,结果被你父亲逮个正着,老将军觉得是你硬拉着我出来的,硬是罚你在烈日下扎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马步?”

这是一个轻松的、带着共同回忆的话题。赵襄儿语气含笑,眼神带着一丝追忆的暖意,望向韩羿。她想拉近彼此的距离,想看看能否唤起他心底那份真实的、属于过去的羁绊。

韩羿正端起茶杯,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赵襄儿,努力在脸上堆起一个“怀念”的笑容:“自然记得。那时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父亲那一顿罚,可着实让我吃了苦头。” 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语气听起来并无不妥。

然而,赵襄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并非针对回忆的烦躁。他的笑容像是贴上去的面具,并未触及眼底深处那片她无法窥探的阴霾。她心中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是啊,那时只觉得委屈。如今想来,倒觉得有趣。韩伯父……其实也是为了你好。”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声音更柔和了些,“将军近日操劳军务,又陪襄儿四处走动,似乎……有些疲惫?可是襄儿太过叨扰了?”

这关怀来得自然,带着温婉的体贴。

韩羿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疲惫?他何止是疲惫!是心累!是被那些挥之不去的影子日夜折磨!但他不能承认,尤其不能在赵襄儿面前承认任何与云漪有关的情绪。

他立刻扯出一个更深的笑容,带着刻意的轻松:“郡主说哪里话,能陪郡主散心,是韩某的荣幸,何来叨扰?些许军务,不足挂齿。” 他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却不及他心头的烦乱。

亭内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微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

赵襄儿看着韩羿明显回避的眼神和那强撑的笑容,心中那点疑虑和失落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越来越大。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近在咫尺的男人,其实远在天涯。他精心构筑的温柔堡垒,隔绝的不仅仅是外界的纷扰,似乎也将她隔绝在了他的心门之外。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再抬眼时,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淡了几分,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将军无事便好。这芍药开得真好,不知蜀地的芍药,是否也这般繁盛?”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不再试图触碰那敏感的边界。

韩羿暗自松了口气,连忙顺着新话题接下去:“蜀地气候温润,花木繁茂,想必芍药也极好。郡主若喜欢,待花期过了,我让人移栽几株名品送去蜀地王府?” 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体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轻松。

赵襄儿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将军费心了。” 声音依旧悦耳,却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喜悦。

亭外阳光正好,花香袭人。

亭内两人相对而坐,言笑晏晏,气氛却如同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韩羿庆幸着暂时过关,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茶点和赵襄儿身上,试图再次催眠自己。

而赵襄儿,则安静地品着茶,心中那份悄然萌动的好感,如同被寒霜侵袭的花苞,无声地收敛了起来。

这份假意的美好在一刻钟后被派去盯着云漪的眼线拆穿,只见那小厮跌跌撞撞闯进来,也没在意韩羿身边的赵襄儿,上气不接下气道:“将军,不……不好了。云漪姑娘与绮月姑娘出事了……”

“什么!”韩羿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将原本握在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杯子撞击石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发生什么事了!?”韩羿紧张的询问那小厮,小厮本就瘦弱,一路狂奔而来早就快把自己累断气了,一直狂喘粗气,还未来得及作答,韩羿就不耐烦的自己起身欲向外奔去。

迈开腿刚走两步,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满脸歉意的对赵襄儿说道:“襄儿,一会我给你派几个暗卫跟侍女,让她们先陪你,我这边去处理点私事……”

说完也不等赵襄儿回应,又心急火燎的奔了出去。

那眼线小厮气都没喘顺,谁也没来得及喝了一口,又再次踉跄着在韩羿身后追了上去。

韩羿起身上马,勒紧缰绳,汗血宝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载着韩羿以最快的速度往醉红楼奔去,路上行人纷纷逃窜似的避让,更有甚者发出不满的咒骂。

换在平时韩羿非得下马跟那人置气修理一番,可是现在他不能,他要马上赶往醉红楼。他不知道云漪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被什么野蛮的男人打了?还是被人欺辱了?毕竟她现在美得像个狐媚……有人胆敢沾染那具娇软,他一定会将那人千刀万剐。还有更坏的可能,是不是醉红楼走水了…?还是别的烟柳之地嫉妒醉红楼生意好故意派人行凶伤了她……

一路上,种种可能在韩羿脑海里浮现,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紧张。就好像自己的东西他可以不要,但是就是不能让别人破坏。

马蹄声急切的响了一路,来到醉红楼时门口看热闹的人正三两散去,远远便听到了鸨母又在哭天喊地的哀嚎。

韩羿下马,急不可耐的拨开人群走进醉红楼,没等他开口询问,坐在地上边拍大腿边哀嚎的鸨母便爬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大声嚷嚷着:“韩将军,你可算来了呀,快救救我的碧漪和绮月吧……”

多可笑,之前她们还把他当阎罗王一样恐惧,恨不得他别再过来搅乱。现在一个个的都把他当救命稻草一般,你言我语的求着他去救人。

“发生什么事了?云漪……碧漪呢?”韩羿语气不善,带着急促与愤怒。他气云漪,乖乖跟他回去就不会出问题了。也气醉红楼,没有照顾好那个脆弱的丫头。

鸨母哭哭啼啼:“今夜云漪早早就被淮阳王预定了,二人在揽月轩好好的喝着酒奏着琴,淮阳王却非要云漪跳舞……”鸨母说罢抹了抹眼泪。

“然后呢!?”韩羿催促,他不想知道前因后果,只想知道云漪现在在哪,出了什么事。

鸨母继续说道:“云漪哪会跳舞啊……便拒绝了淮阳王。谁知淮阳王却大发雷霆,说什么‘你既不会跳舞,那随本王回府本王亲自教你!’就上手拽着碧漪走。绮月赶紧上前劝阻,造孽啊!他非但不放手,还把绮月也一并强行拖走了……”

韩羿冷哼一声:“怎么,我要带她走你就会嚷嚷掀起民愤,换成淮阳王你就让他横着走了?”

鸨母尴尬的转了转眼珠,继续抽抽搭搭解释说着好话:“韩将军,你也知道的……淮阳王不如你通情达理嘛,我就算喊破嗓子也拦不住他的。”

“你明知道他不讲道理,你还让碧漪去接待他,我看你是舍不得银子吧。”韩羿脸黑的快要喷出火来。

老鸨心生惭愧,她确实是财迷心窍,但是她也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毕竟碧漪可是她的摇钱树,她自然不会舍得她被带走。想到这,鸨母默不作声,只哭的更厉害了。

韩羿心里不悦,云漪也是。怎的对他就知道掏匕首,换了个淮阳王就不懂得自保了?不过他后想一下,这样也好,万一真的掏了匕首,说不定她就真的受伤了。

一个两个的,对他韩羿就做的那么难堪,现在反而都指望他来救人了?

淮阳王这个人韩羿知道,却并无交集。他的母妃是宫里的安贵人。别看只是一个贵人,却深得皇上恩宠,住着贵妃的宫殿,享受着贵妃的月例。之所以没有晋升妃位,是因为安贵人之前是皇上的暖床丫鬟,使了点狐媚手段爬了龙床怀上龙子。后宫妃嫔哪位不是家世显赫,自然容不得这出身卑贱的女子与她们平起平坐,皇上为保安氏女子平安,不得已只能封个贵人以平息众怒,从物质住行方面多加弥补,甚至破了先例的还给安氏贵人之子封王加爵,所以淮安王谢渊也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

韩羿一时间沉默在原地,思量着政策。

苏清让…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再理会还在七嘴八舌说着什么的姑娘们,也没再看哭哭啼啼的鸨母,火急火燎的就出了醉红楼,翻身上马又往靖安侯府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