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漪重新挂牌的消息一出,那位念念不忘的丝绸巨贾立刻掷下重金,锁定了她复出后的第一晚档期。
鸨母和绮月悬着的心并未放下。她们担忧着那位煞神卷土重来,搅黄这来之不易的生意。然而,一夜过去,风平浪静。两夜、三夜……韩羿如同人间蒸发,再未踏足醉红楼半步。
鸨母拍着胸脯,喜笑颜开:“阿弥陀佛!总算消停了!那煞星定是新鲜劲儿过了,或是觉得丢了面子,不敢来了!” 绮月却望着云漪平静抚琴的侧影,心中隐有不安。那晚韩羿眼中疯狂的占有欲,绝非轻易能熄。他的沉默,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或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
***
城北的校场里,依旧是韩羿自我放逐的炼狱。他比以往更早到来,更晚离去。沉重的石锁被举起、砸落,玄铁长枪撕裂空气发出尖啸,汗水浸透衣衫,在尘土中凝结成块。他把自己变成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榨干每一分力气,直到四肢百骸如同灌铅,连迈步回房的力气都几乎耗尽。唯有这种极致的肉体折磨,才能短暂地驱逐脑海中那张不知何时让他魂牵梦绕,占据了他的心的云漪的脸,还有那场酣畅淋漓却让他羞愤自惭的春梦。
苏清让来过几次,看着校场上那个如同困兽般疯狂发泄的身影,看着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疲惫,几次欲言又止。劝慰的话在韩羿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前显得苍白无力。他深知韩羿的骄傲,也明白那晚醉红楼的失控对韩羿而言是何等毁灭性的打击。眼看着好友日渐消瘦,精神紧绷到极限,苏清让终于坐不住了。他修书一封,动用了家族的关系,八百里加急送往蜀地。
半月后,一辆并不张扬却处处透着贵气的青帷马车,在黄昏时分停在了镇北将军府门前。
当门房通报“襄阳郡主到访”时,正在书房对着沙盘发呆的韩羿,足足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襄阳郡主……赵襄儿?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沉寂多日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那个曾经鲜衣怒马、明艳张扬如同火焰般灼目的少女,是他少年懵懂时期唯一曾真心仰望、追逐过的身影。两人家世相当,性情相投。至少在顽劣和骄傲上是的。也曾纵马京郊,也曾联手捉弄得府中下人叫苦连天。那时的赵襄儿,像一团不受拘束的野火,恣意燃烧,吸引着他所有的目光。只是后来,她随父王远赴蜀地封邑,音讯渐疏,那份少年情愫也如同褪色的画卷,被深埋在记忆的角落。
韩羿定了定神,压下心中那点莫名的波澜,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常服,起身迎了出去。
府门前,夕阳的余晖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暖金。一个身着鹅黄色云锦宫装长裙的女子正由侍女搀扶着,姿态优雅地走下马车。她身姿窈窕,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素雅的玉簪,再无记忆中那般张扬的珠翠。当韩羿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心中微微一动。
眼前的赵襄儿,依旧美丽,眉眼依稀是旧时模样,只是褪去了少女的跳脱与锋锐。她的肌肤细腻如瓷,唇边噙着一抹温婉得体的浅笑,眼神宁静平和,带着一种历经沉淀的从容。那份曾经灼人的野性火焰,仿佛被时光和距离温柔地包裹、收敛,化作了一泓沉静的秋水。她微微一笑,声音清润悦耳:“多年不见,韩将军别来无恙?”
这陌生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婉和“韩将军”的称呼,让韩羿心中那点微弱的涟漪瞬间平息,甚至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记忆中那个会叉着腰喊他“韩小羿”,会跟他一起爬树掏鸟窝、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女,似乎彻底消失了。
“襄……郡主。”韩羿拱手还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远道而来,辛苦了。请进。”
苏清让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看着两人之间那客气而疏离的氛围,心中暗叹一声,脸上却堆起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上前打圆场:“哎呀呀,襄儿妹妹,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咱们韩大将军怕是要把自己练死在那个破校场上了!”他一边说,一边引着二人往府内走。
晚膳设在花厅,气氛谈不上热络。赵襄儿举止优雅,言谈得体,问起京中变化,谈起蜀地风物,皆是温声细语,进退有度。她不再是那个会抢他盘中美食、会嘲笑他箭术不精的野丫头,而是一位真正的、仪态万方的郡主。
韩羿沉默地听着,偶尔应和几句。他看着赵襄儿温婉的侧脸,看着她小口啜饮汤羹的姿态,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将她与另一个身影反复比较。
一个温婉娴静,如同精心培育的名贵牡丹。
一个清冷倔强,如同山野间带着荆棘的幽兰。
一个是他少年时追逐的、象征着光明与热烈的幻梦。
一个是他视如草芥、却又在他心底刻下最深伤痕与混乱的“污点”。
酒过三巡,苏清让故意提起少年时的趣事,想活跃气氛。赵襄儿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依稀还有几分旧日神采,却终究被那份沉静的温婉所笼罩。
“那时年少不懂事,没少给府里添麻烦呢。”赵襄儿微笑着,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自省。
韩羿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赵襄儿温顺的眉眼,听着她懂事的话语,一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猛地抚平了他纷乱的心绪!
是了!这才是他应该倾慕的女子!高贵,得体,与他门当户对!年少时的追逐,那份纯粹的热烈,才是真正的爱慕!
至于云漪……
那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奴婢!
那不过是他一时昏了头的不甘心!
那不过是因为她的反抗和脱离掌控,激起了他扭曲的占有欲!
那晚的失控,更是酒精和愤怒作用下的禽兽行径,绝非本心!
这个念头如同强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积压多日的阴霾和自我怀疑!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一个可以原谅自己、并重新锚定方向的理由!那沉重的负罪感似乎也找到了宣泄口——都是那个丫头不识抬举!都是她的错!
他眼底的阴郁仿佛被这“顿悟”冲淡了几分,甚至主动为赵襄儿布了一筷子菜,声音也温和了些:“郡主说哪里话,年少轻狂,皆是美好回忆。蜀地风物与京城大异,郡主若不嫌弃,改日我陪郡主在京中四处走走,一尽地主之谊?”
赵襄儿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温婉一笑:“将军军务繁忙,怎敢叨扰。不过……若将军得闲,襄儿自是求之不得。”
苏清让看着韩羿明显“活泛”起来的神色,再看看他看向赵襄儿时那刻意寻找的、仿佛在确认某种“正确”的目光,心中了然,却又涌起一丝更深的忧虑。他太了解韩羿了。这种急于抓住一根“浮木”来证明自己“正常”的行为,恰恰暴露了他内心的混乱和……心虚。
赵襄儿在将军府住下,仿佛给这座被阴霾笼罩的府邸注入了一股温煦的春风。韩羿也似乎找到了“正途”,将校场的疯狂自虐暂且搁置,每日殷勤地陪伴着这位身份高贵、举止得体的故人。
京城仿佛成了他们重温旧梦的画卷。
碧波荡漾的镜湖上,一叶精致的画舫随波轻摇。韩羿亲自执桨,动作虽略显生疏,却透着十足的用心。赵襄儿身着浅碧色罗裙,端坐船头,乌发如云,眉眼含笑,望着两岸垂柳依依,偶尔指点一二,声音温婉悦耳。清风拂过,吹动她的裙袂和韩羿的衣角,远远望去,真真是一对璧人。韩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刻意的专注,为她递上温热的香茗,动作轻柔。然而,当赵襄儿指着远处一座精巧的石拱桥,说起蜀地也有类似景致时,韩羿的目光却下意识地飘向了湖面倒影中自己模糊的轮廓,那专注便显得有几分空洞。
热闹的市井集市,人声鼎沸。韩羿护在赵襄儿身侧,高大的身形替她隔开拥挤的人潮。他耐心地陪她逛着脂粉铺子、绸缎庄,看她纤纤玉指拂过光滑的锦缎,听着她与掌柜温声细语地交谈。在一家知名的汤饼铺子前,赵襄儿小口品尝着鲜美的汤饼,唇角不小心沾了一粒细小的芝麻。韩羿自然而然地掏出雪白的丝帕,动作堪称温柔地替她拭去。这亲昵的举动引得周围人侧目,低低的艳羡声传入耳中。赵襄儿脸颊微红,垂眸浅笑。韩羿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头却毫无波澜,甚至在那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时,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一闪而逝。替她擦去米粒的动作,像完成一个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却失温。
京郊马场,绿草如茵。韩羿为赵襄儿牵来一匹温顺的白色母马,亲自检查鞍辔,扶她上马。他牵着缰绳,缓步走在马侧。赵襄儿骑术显然生疏了些,握着缰绳的手有些紧张,但脸上带着新奇和兴奋的红晕。韩羿不时温言提醒,目光却越过她娇美的侧影,投向马场边缘那片空旷的跑马道。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抱着药箱的瘦小身影,远远地、怯生生地躲在树后,看着他纵马驰骋……那影子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却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缰绳,惊得马儿打了个响鼻。
“将军?”赵襄儿略带疑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无事。”韩羿立刻松开缰绳,换上温和的笑容,“郡主骑得很好,放松些。”
几日下来,京城内外知名的景致几乎被他们踏遍。韩羿像一个最称职的向导,安排行程,打点一切,对赵襄儿呵护备至。在旁人眼中,这无疑是天作之合,韩小将军终于收心,觅得良配。连苏清让看着,都暗自松了口气,以为那剂“良药”终于起了作用。
然而,只有韩羿自己知道,这张精心绘制的“神仙眷侣”图卷,底色是何等的苍白与刻意。
醉红楼开在京城东边。
他刻意避开所有可能通向城东的路径。当赵襄儿无意中提起听说城东有家新开的古董铺子似乎不错时,韩羿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城东鱼龙混杂,不如西市的几家老字号底蕴深厚,明日带郡主去西市看看?” 理由冠冕堂皇,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单纯地为她考虑。赵襄儿温顺地点点头,不再追问。韩羿暗自松了口气,手心却已沁出薄汗。他不敢去想那个名字,更不敢去想那个地方如今是何等风光。他逼迫自己相信,避开是因为不愿让那些“荒唐污秽”玷污了郡主高洁的视听,更是为了彻底斩断与“过去”的联系,证明自己的“清醒”。
白天,他扮演着完美的陪伴者。笑容得体,言语温和,目光专注。
夜晚,当喧嚣散尽,他独自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身体因白日的“表演”而疲惫不堪,精神却异常清醒。黑暗中,那些被他刻意压制的画面总会不期然地浮现:
——是镜湖的水波,却莫名变成了醉红楼雅间窗外的迷离灯火;
——是集市上赵襄儿温婉的笑靥,却突然扭曲成另一张苍白惊恐、泪流满面的脸;
——是马场青草的芬芳,却仿佛混杂着一缕若有似无、清苦的草药气息……
他烦躁地翻个身,将脸埋进枕头,用力驱逐这些“不该有”的杂念。一遍遍告诉自己:赵襄儿才是归宿,是光明正大的未来。对云漪?只是不甘心,是占有欲作祟,是错误!那晚更是荒唐至极的错误!他必须“放下”,也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尤其是他自己,他已经“放下”了。
这自我催眠在白天尚能勉强维持,却总在细微处露出裂痕。
比如,当赵襄儿用那双沉静的眸子含笑望向他时,他会下意识地避开那过于“通透”的目光,仿佛怕被看穿心底的狼狈。
比如,当两人在茶馆听书,听到书中才子佳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桥段时,赵襄儿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向往,而韩羿端起茶杯的手,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茶水微漾,映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讽刺。
再比如,当苏清让半开玩笑地打趣他“重色轻友”时,韩羿那瞬间绷紧的下颚线和眼底掠过的阴霾,绝非沉浸在甜蜜中的人该有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