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月末末班
雾在砖路上层层叠起,像被揉皱的玻璃纸。27 路电车沿着租界的街角缓行,霓虹在潮湿的轨面上刷出一条条拖影。车顶碳弓贴着架空线,火星像一群小小的萤光沿夜色奔跑。铃两下,“当——当”,司机收了手,报站器吐出最后一口气:英租界总站——终点。
秦文杏把票夹别在掌心,靠门站,一只脚轻触橡胶门槛,习惯性地感受回弹。她不声不响地在心里记一个数,像每晚临睡前要把胸口那口气放平。到月底,车像被捏住喉咙,总要黑十七秒——她不知道是谁数的,也不知道谁先说的,但每到这一天,这十七秒就像被预约过一样,会准时来访。
风口里带着未散的雨意,有乘客缩了缩肩,车厢里的灯微微发白。靠门的瘦男人提着一个旧帆布袋,袋角磨出毛边,站得笔直,像怕把身上的骨节闪了。报站器哑了一瞬,司机手上的节气阀轻轻回收,车速缓下去。
灯灭了。
先是“叭”的一声像针刺,再是全车的黑,惊呼从前后两端同时冒起。制动器闷闷一喘,车侧摇晃半分。夜里什么都被吞掉,只剩下架空线远处的细响,从车顶传到脊背,又顺着骨缝往下滴。秦文杏感觉到门槛橡胶条在鞋底下陷下去又弹上来,那一下太实在了,实在到让人心里一紧。
十七秒拉得很长,像一根丝线。灯亮回来的瞬间,车厢仿佛刚从水里捞出,光是冷的,脸是白的,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但座位上少了个人——靠门的那个瘦男人不见了,空座上还留着一点尚未散尽的暖意。
地上有一星细微的铁屑,像被谁的鞋底削落;门槛橡胶条的压痕比往常深一些。秦文杏的眉尖跳了一下,票夹在掌心里翻身,她用拇指指甲在夹背上划一道短杠:—1。粉笔芯藏在票夹背面,刮过皮面时发出极轻的嘶声,像是对空气藏了一句悄悄话。
结账小桌在车尾,木面被人手摸得发亮。秦文杏把票根按编号排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像两只叼东西的鸟,对着一张张点,现金顺着格数往小匣里落。数字漂亮,闸机账目对得像两块靠得严丝合缝的木头。她把最后一张票根叠上去,抬眼看了看那道“—1”,心里那口气没有落下去。
“少一个。”她用习惯的平声对自己说,又改了句,“钱没少。”
“那就是少一口气。”靠边站的一个青年插话,嗓子里带点笑。他穿得简朴,袖口洗白,鞋跟不响,像个赶末班的普通人。秦文杏看他一眼,目光很短,像一把小刀划过纸面不留痕。青年对她点点头,很快挪开眼神,去看窗外的雾。
车到场站,有人喘气,更多的人就着灯光继续活着:打哈欠的,抱孩子的,低头数零钱的。检修梯靠上车身,一道影子从路灯下拔起,跨到车顶。德籍机修霍斯纳戴着布手套,手背上全是细小的油污,指腹一摸碳弓,黑粉在他的掌心里推成条——不是匀的,像斑马纹。他把粉一擦,鼻翼微张,像在闻一种旧金属的味。
“弓在跳线。”他中文生硬,字像石子,“不正常。你们司机手稳,线不稳。”
司机“哼”了一下,不接话。秦文杏站在车下,仰头看那条黑,碳弓沿着架空线磨过去,像爪子沿琴弦。她看见雾里一晃,一台维护车的影从远处穿过,灯光很短,像一只眨了眼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