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站长的茶杯里浮着两片茶梗,董肇民帮他点上烟,笑起来牙齿露半截,白得刺眼。“末班车黑一黑,人人都睡醒,何妨。”他说,鞋尖上粘着点铁屑,裤脚蹭了浅灰。站长应付笑,目光从秦文杏身上掠过,像风掠过衣角。

秦文杏不答,只把这张脸记进脑子里,脸旁边标一个小点,跟她票夹背面的“—1”一样细。

下一班车进站,纱厂的罗会计夹着牛皮纸包上车,包角处写着“支出重页”三个干瘦的字。他把包护在肘下,像护着一本账经。秦文杏抬手剪票,剪刀的口在票根上压出一个干净的圆,她故意把序号+1,票夹里的弹簧回位慢半拍——左边簧曾断过,补得略紧。罗会计接票没看编号,点点头挤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视线飘在雾里。

她把票夹合上,心里又记了一笔:有人在教她“跳号”。外面有人看,她装作没学会。

巡捕房的灯黄,墙上钉着几张告示,角落被风挑起卷了边。秦文杏和那位“不声不响”的青年一起递了口供。值夜的白人警官翻翻眼皮,按例把“失踪”往“私会”与“拐卖”里丢。青年在一旁摁住她的袖口,像按住一条要弹起来的筋:“先别吵,月底我跟车。”

他说完这句,像把一张普通的脸往人群里一按,没了。他的脚步与走廊里的回声没合拍,秦文杏记住了这一点:有的人走路是和自己走,有的人和路走。

车库里试验备用电容组的时候,灯色泛绿,像被水泡过。霍斯纳把一只电容从卡座上拔下来,晃晃指尖:“安全。”他咧嘴笑,露出一颗带金属光的小牙。司机把照明切到“缓冲”,霍斯纳又用扳手敲了敲。灯黑的那一瞬更长了一线,像是有人深吸了一小口气才吐出来。

秦文杏背脊凉一凉,像被人用冰指头轻轻点了一下:有人在做“长暗”的准备。

第二天的报馆小条里,几行字把夜里的黑翻了个口径:“外侨作乱”“洋人摄影偷人”。有人爱被故事拽着走,就顺着这些字往巷子里凑。秦文杏端着碗热面,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半刻,把面吸完,碗底见了,纸也没翻。她想起那个德籍机修在雾里摸碳弓的手,指尖抹过粉的时候那种小心和笃定,像一个人按着一条钢丝过河。蘸谣言吃饱的人不懂这种手。

夜又落下来,铁轨在雾里像鱼骨。末班车的铃还是两下,“当——当”。靠门的位置空着,像留给一个不会再来的影子。秦文杏把票夹转过来,粉笔芯顶在背面,手在布面上轻轻划,第一道“—1”旁边,再添一道短杠,她又停住,没把这道杠拉满,留了个半尾巴,像要告诉明天的自己:这晚与上晚不一样。

青年又出现了,仍旧是普通的样子,肩背稳,眼睛不亮不灭。他靠在立柱边,以路人的腔调把一句话放到她耳边:“你把‘少的那一口气’记下来就够。”

“你是谁?”她问。

他笑了一下,笑意只在嘴角挂了两分,“卖票的熟客。柳。”他把名字只给到一个字,“月底我跟车。”

“你票呢?”她伸手。

他把一张整齐的票递过来,编号规规矩矩,一点不像会“跳号”的那种。她“喀嚓”一剪,票夹里的弹簧又迟了一拍,像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