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书斋与裂痕
有一种寂静,是会有声音的。
那是光线缓慢爬过书脊的摩擦声,是尘埃在特定角度下翩跹起舞的旋动声,是纸张在岁月中呼吸吐纳的、极其微弱的叹息声。在“落日书斋”里,阿晴能听见所有这些。
此刻,夕阳正以一天中最慷慨的姿态,透过那扇临街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旧木框玻璃窗,涌入这间不算宽敞的书店。光线是浓郁的金色,带着暖意,将满架的书脊镀上一层流动的蜜,也将空气中浮动着的、旧书特有的混合了纸张、油墨和淡淡霉味的“时间的味道”,照得纤毫毕现。
阿晴就在这片光瀑的中心,坐在她那张宽大的、布满各种划痕和颜料渍的实木工作台前。
她正在修复一本书。
那是一本清光绪年间的《菜根谭》,线装,蓝布封面已磨损得露出下面的黄纸板,书口(书页外侧的边缘)因年代久远和频繁翻阅,布满了毛茸茸的缺口与裂痕,行话称之为“疮口”。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先用柔软的毛刷,极其轻柔地拂去书口上的浮尘,仿佛在为一个久病之人拭去虚汗。然后,用一支细长的、打磨光滑的骨刀,小心地将卷曲、破损的纤维一点点理顺、抚平。她的眼神专注,呼吸清浅,整个世界仿佛都凝聚在那一寸寸亟待拯救的纸张边缘。
接着是调制浆糊。她不用现成的化学胶水,那会让纸张变得僵硬脆弱。她用一个小巧的白瓷碗,倒入特级小麦淀粉,兑入温水,用一支玉柄小刷缓缓搅动,直至调成一种半透明的、具有恰到好处粘性与流动性的糊状物。那浆糊散发出一种清淡的、属于粮食的暖香。
她用一支极细的狼毫笔,蘸取少量浆糊,像画家勾勒工笔线条般,精准地涂在书口的裂痕处。动作必须快、准、轻,多一分则溢,少一分则粘合不牢。随后,她取过事先裁切好的、与书页颜色质地相近的补纸,用镊子夹着,对准位置,轻轻覆盖上去,再用一块温润的羊肝石耐心地碾压,赶走气泡,让补纸与旧页完美贴合。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她不像是在工作,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对话,与这本书,也与它所承载的那段逝去时光。
最后一道“溜口”的工序完成,她将书轻轻合上,置于一旁待其自然阴干。然后,她才抬起头,望向窗外。
落日正好,像一个巨大的、温暖的伤口,缓缓沉入城市钢铁森林的冰冷天际线。每一天,她都在这个时候,目送这轮太阳离开,仿佛在完成一个固定的仪式。书店的名字——“落日书斋”,便由此而来。这名字里,有一种对逝去之物的挽留,也有一种对必然终结的平静接受。
店里没有别的店员。几只猫在书架高处蜷缩着睡觉,或者用慵懒的眼神打量着这个被书籍填满的世界。绿植在角落里生机勃勃,叶片被擦拭得油亮。一切都井然有序,弥漫着一种与窗外快节奏都市截然不同的、缓慢而沉静的频率。
这便是她的生活。用修复旧书的手艺,换取足以维系这方天地的微薄收入,更重要的是,维系内心那片刻意维持的宁静。她与书的交流,远多于和人。书籍不会背叛,不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伤害,它们沉默、忠诚,只要妥善保管,便会将其中的世界向你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