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三个字,像三颗从万古冰川深处迸射出的、凝固了时间的钉子,狠狠楔入广场上每一个人的天灵盖。

小。

十。

七。

时间仿佛被这三个字砸碎了,凝固的空气中,只剩下高台上那一声清脆刺耳的“哐当”——林氏族长林天明手中那只温润的白玉茶盏,脱手,坠落,粉身碎骨。

滚烫的茶水泼洒在他华贵的锦袍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却像一尊被雷电劈中的石雕,毫无知觉。

那张素来如山岳般沉稳、不怒自威的脸孔,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嘴唇翕动,却挤不出一丝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发出无意义的“嗬…嗬…”气音,如同一个濒死的风箱。他那双微眯的、习惯了俯瞰众生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铜铃,瞳孔缩成了两个因为极致恐惧而剧烈颤抖的黑点。

震惊?

不,那不是震惊。

那是信仰的基石被一脚踹碎,是认知的世界被一只无形巨手揉成废纸,是尘封在血脉最深处、早已被岁月磨灭的敬畏与恐惧,被重新唤醒的……崩溃!

广场死寂。

针落可闻已经不足以形容。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铁水,将所有人的表情、动作、乃至思维都封存在这一刻。

林天朗脸上那副戏谑、残忍的狞笑,还僵硬地挂在嘴角,只是那笑容已经扭曲得如同一个拙劣的面具。他看着那个缓缓从地上爬起的、衣衫褴褛的“废物”,看着他投向自己父亲的那个平静眼神,一种源于本能的、无法理解的寒意,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疯狂向上攀爬,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跪伏在地的赤炎黑纹虎,庞大的身躯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小猫般的哀鸣,仿佛多看那个站立的身影一样,它的灵魂都会被那无形的威压碾成齑粉。

万籁俱寂中,林枫……或者说,占据了这具身体的那个存在,终于又动了。

他只是轻轻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拂去一片落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依旧平静地注视着高台上已经彻底失态的林天明。

“万年前教你引气入体的法诀,可还记得?”

声音依旧平淡,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像一道跨越了万古岁月的惊雷,在林天明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引气入ت……

那个遥远到如同神话传说的午后……

一个同样慵懒的、阳光刺眼的午后,在家族尚未建立的荒山古洞前,一个穿着兽皮、浑身是伤、只有七岁的小男孩,正因为迟迟无法感应到天地灵气而急得满头大汗。

然后,一个身影出现了。

那个身影的样貌早已模糊在万年的光阴里,只记得他总是带着一种仿佛刚刚睡醒的疲惫与漠然,看谁都像在看路边的石头。他只是随意地指点了几句,用一种极其不耐烦的语气,说出了一段古怪拗口的法诀。

就是那段法诀,为年幼的林氏始祖,推开了修行世界的大门!

这段往事,是林家代代相传、被记录在最核心族谱首页的绝对秘辛!是林氏一族崛起的根源!除了历代族长,绝无第二人知晓!那个神秘的“师尊”,被尊为林家万古不出的“引路仙人”,是神话,是传说,是供奉在祠堂最深处、连牌位都不敢立的至高存在!

而那个小男孩,在族中同辈里排行第十七。

所以,那位“仙人”总是懒洋洋地叫他……

小十七。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

林氏一族的当代族长,青石城三大家族之一的掌舵人,威严盖世的林天明,双膝一软,竟当着全族所有人的面,直挺挺地从那华贵的太师椅上,跪了下来!

他不是跪向高台,而是翻滚着、连滚带爬地扑到高台边缘,朝着演武场中央那个瘦削的身影,重重地、深深地……磕下了头!

“始……始祖……仙师……”

林天明的声音破碎、嘶哑,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恐惧与激动。

轰!!!!

如果说刚才林枫开口是惊雷,那族长这惊天一跪,就是一颗太阳直接砸在了广场中央!

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的脑子彻底变成了一锅沸腾的浆糊,眼前这荒诞离奇到极点的一幕,已经彻底超出了他们贫瘠的想象力。

族长……在给那个废物磕头?

还叫他……始祖仙师?

“爹!您疯了?!您在干什么?!他是个废物啊!”

林天朗终于从那刺骨的寒意中挣脱出来,发出一声尖锐到变调的嘶吼。他无法接受!他引以为傲的父亲,林家的天,竟然给一个他刚刚还踩在脚下、准备喂狗的垃圾下跪!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耻辱!

他的嘶吼,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广场上所有人的失声状态。

“族长!”

“天呐!族长魔怔了不成!”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嗡嗡的议论声如同炸开的蜂巢,惊骇、不解、混乱的情绪瞬间引爆了全场。

然而,那个被称为“仙师”的存在,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涕泪横流的林天明,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块滚到脚边的石头。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那个正指着自己、满脸狰狞扭曲的林天朗身上。

“聒噪。”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言出法随的奇异魔力。

正准备继续咆哮的林天朗,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钳死死扼住,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空气,瞬间被掐断!他张大着嘴,脸孔因为窒息而涨成了猪肝色,眼球暴突,双手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脖子,却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种比死亡更恐怖的窒D息感笼罩了他!

那个“废物”甚至没有动一根手指头!

仅仅是两个字!

“你……”林枫的视线在林天朗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颇为碍眼的垃圾,随即又转向了高台上跪伏的林天明,语气依旧平淡,“……的后人?”

林天明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是晚辈无能,教子无方!仙师恕罪!仙师恕罪啊!”

他现在哪里还敢有半点怀疑?那段法诀,那个称呼,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眼神和威压……除了传说中的那位存在,还能是谁?!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枫这个“废物”身上……神仙的手段,岂是他们这些凡人能够揣度的?

或许,这根本就是仙师降下的考验!而自己和自己的蠢儿子,无疑是考了个零蛋!

“唔。”林枫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似乎对这种家族伦理剧没什么兴趣。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所有人,望向了湛蓝得有些刺眼的天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跨越了万古的疲惫与茫然。

『……多少年了……』

『吵死了……这个时代,怎么还是这么吵……』

『这具身体……太弱了……连一丝本源之力都无法承载……』

『寂绝……魔血……呵,连名字都被传歪了么……』

断断续续的念头在意识深处流淌,带着一丝被打扰清梦的烦躁。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依旧在地上痛苦挣扎、如同离水之鱼的林天朗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处理掉。”

他淡淡地说道,像是在吩咐下人处理掉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是!”

林天明闻言,如蒙大赦,也顾不上什么父子之情了,猛地从地上弹起,对着高台下那几个早已吓傻的执法弟子厉声咆哮:“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忤逆仙师、败坏门风的孽畜给我就地拿下!废去修为,打入水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探视!”

这一刻的林天明,果决狠辣,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崩溃失态的模样。他很清楚,这是仙师给他的机会!若是再有半点犹豫,恐怕整个林家都要跟着这个蠢儿子一起陪葬!

几个执法弟子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七手八脚地将已经快要窒息昏厥的林天朗死死按住。那扼住林天朗喉咙的无形力量,也在这时悄然散去。

“爹……我……嗬嗬……你……”林天朗贪婪地呼吸着空气,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名弟子用破布死死堵住了嘴。

一场闹剧,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戛然而止。

林枫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他转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巨大的漆黑测灵石碑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他伸出手,再一次,将那只瘦削却干净的手掌,贴在了冰冷的石碑上。

“嗡——!”

这一次的嗡鸣,与之前截然不同!

不再是温和的海蓝色光晕,而是……什么都没有!

石碑顶端的晶石,非但没有亮起,反而像是被一个无形的黑洞瞬间抽干了所有光泽,变得比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黯淡、混浊!

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与荒芜的气息,从石碑上弥漫开来。

三长老那张橘皮老脸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差点也跟着跪下去。测灵石……废了?!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嗤笑,从林枫的唇边溢出。

“连本座的‘死寂’道蕴都承受不住万分之一,也配称‘灵石’?”

他收回手,不再看那块已经彻底报废的石碑,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凡是被他目光触及之人,无论长老还是弟子,无不骇然低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一直沉默着、打开了凶兽试炼场大门的试炼卫队长身上。

那名卫队长,从始至终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铁像,此刻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龟裂的惊惶。

林枫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敞开一道缝隙、正飘散出浓郁血腥味的铁闸门,以及门内那些依旧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凶兽。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这里面,最能打的,是哪头?”

那名如同铁铸雕塑般的试炼卫队长,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太过……匪夷所思。

他下意识地抬头,迎上了那双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眸子。那双眼睛里没有好奇,没有挑衅,只有一种仿佛在审视工具般的纯粹漠然。

卫队长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看穿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回答:“回……回仙师……是……是那头赤炎黑纹虎……”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敬畏。

“哦,那只小猫啊。”

林枫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小……猫?

广场上,刚刚才从那惊天巨变中缓过一口气的众人,听到这个称呼,差点又集体把舌头咬掉。

那头体型如山、凶名赫赫、足以撕碎数名觉醒了妖核的内门弟子的赤炎黑纹虎……是小猫?

这是一种何等……清新脱俗的蔑视?

就连刚刚才从地上爬起来,正小心翼翼侍立在一旁的族长林天明,嘴角都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他这位万年前的“仙师”,似乎……比传说中还要更加……难以捉摸。

林枫没理会众人的惊愕,他的目光落在那头依旧匍匐在地、抖得像个筛子的庞然大物身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像是考古学家看到出土陶片般的审视。

“血脉驳杂,气息污浊,连‘源火’的万分之一真意都没能领悟,就敢妄称‘赤炎’?”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失望,“罢了,勉强还能用。”

说完,他竟不理会任何人,径直迈开脚步,朝着那敞开的、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铁闸门走了过去。

“仙师!”

林天明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拦在了林枫面前,脸上写满了惶恐:“仙师,里面污秽不堪,凶兽野性难驯,恐……恐污了您的法驾!您……您有何吩咐,尽管交予晚辈去办!”

开什么玩笑!

这位刚刚“回归”的始祖仙师,万一在自家地盘上被一头畜生伤到一根汗毛,他林天明就是林家的千古罪人,死后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林枫停下脚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仅仅一眼,林天明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太古神山迎面撞上,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冷汗涔涔而下。

“你?”林枫的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成色,“太弱了。”

又是两个字。

太。

弱。

了。

林天明,林氏一族的族长,青石城有数的高手,此刻在这位“仙师”面前,得到的评价却是“太弱了”。

然而,林天明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屈辱,反而心头狂震,脸上涌起一股混杂着惭愧与狂喜的复杂潮红。

弱,就意味着有变强的空间!

弱,就意味着仙师的眼界,远在他想象的维度之上!

这……这是天大的机缘啊!

“仙师教训的是!晚辈愚钝,资质愚钝,给您……给老祖宗丢脸了!”林天明姿态放得更低,腰几乎弯成了一张弓。

林枫似乎懒得再跟他废话,绕过他,继续走向铁门。

“本座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恢复一下。”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依旧平淡,“这具身体,太吵了。”

身体……太吵了?

林天明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枫的背影。那瘦削的、穿着洗得发白短衫的背影,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蕴藏着一片无法揣度的、死寂的星空。

他明白了!

仙师并非夺舍!

更像是……一种沉睡后的苏醒!

而林枫本身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对于这位苏醒的古老存在而言,就是一种“噪音”!

“这……”林天明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林枫已经走到了铁闸门前。

那名卫队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想要将闸门完全拉开。

“不必。”

林枫只是抬起手,对着那道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轻轻一挥。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哗啦——

那扇由百炼生铁铸就、重达数千斤的巨大闸门,就像一块轻飘飘的幕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悄无声息地、平滑无比地向一侧完全敞开。

整个过程,流畅丝滑,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金属摩擦声。

这份对力量的控制,已经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范畴!

人群中,几位原本还心存疑虑、觉得族长是不是被什么妖法迷惑了的长老,此刻看到这一幕,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双腿一软,跟着“噗通噗通”跪倒了一片。

神迹!

这绝对是神迹!

林枫看都未看身后那跪倒一大片的人群,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径直走入了那充满了血腥与恶臭的凶兽试炼场深处。

随着他的进入,场内那些原本还在瑟瑟发抖的凶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哀鸣声瞬间停止,一个个将头颅埋得更深,身体紧紧贴着地面,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温顺得如同被驯养了千年的家畜。

林枫的脚步最终停在了试炼场的中央。

他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块足有半人高的、用来给凶兽磨爪的黑色坚硬岩石上。

他走到岩石前,竟是就这么盘膝坐了下去。

“没有本座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地半步。”

“另外……”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思索什么。

高台下的林天明立刻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林枫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极其微弱的情绪波动——烦躁。

“这具身体……饿了。很麻烦。”

说完这句话,他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死寂与荒芜的气息,以他为中心,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向着整个试炼场蔓延开来。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光线变得黯淡,连风声都消失了。整个凶兽试炼场,仿佛在这一刻被从青石城的世界里硬生生剥离了出去,化作了一片独立的、绝对寂静的领域。

场外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试炼场内的景象似乎变得有些模糊、扭曲,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林天明心中一凛,知道这是仙师布下了某种强大的禁制。

他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对着身后一群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长老和弟子们,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和肃杀之气,沉声喝道:“都听到了吗?!”

“从今日起,凶兽试炼场,列为我林家最高禁地!任何人,胆敢靠近百丈之内,杀无赦!”

“三长老!”

“……在!”那名主持大典的三长老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应道。

“你,立刻去查!彻查!林枫……不,仙师降临之前,他的一切过往,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吃过什么东西,一桩一件,都给我查得清清楚楚,不得有半点遗漏!”

“另外,”林天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传我命令,开启家族宝库,将库中所有千年以上的灵药、蕴含精纯能量的宝材,一样不落,全部送到禁地之外!快去!”

吩咐完这一切,林天明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遥遥望着那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禁地区域,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恐惧、敬畏、激动、狂喜……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

林家……要变天了!

不,是整个青石城,乃至更广阔的世界,恐怕都要因为这位万古仙师的苏醒,而掀起一场无法想象的滔天巨浪!

而他林天明,作为第一个接触到这位存在的人,将是这场风暴中最核心的棋子!

是机遇,也是深渊。

他正心潮澎湃,忽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族……族长……”

林天明回头,看到是一名负责膳食的管事,正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何事?”林天明此刻心情复杂,语气有些不耐。

那名管事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问:“那……那给仙师准备的吃食……请问……仙师他……有什么忌口吗?”

忌口?

林天明一愣。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仙人吃饭,会有忌口吗?

他脑海中闪过仙师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以及那句“很麻烦”,一时间也有些犯了难。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仿佛跨越了空间阻隔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意念,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肉。要活的。血气足的。』

林天明浑身剧震,脸上瞬间涌起狂喜之色!

传音!这是仙师在亲自对他进行神念传音!这是何等的荣幸!

他连忙对着禁地的方向深深一躬,然后转身,对着那名膳食管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喝道:

“去!把后山圈养的那几头‘铁背蛮牛’,挑一头最壮的,洗剥干净了,立刻送过来!”

“啊?!”那管事大惊失声,“族长,那……那铁背蛮牛是给家族最核心的长老们炼体用的啊!每一头都价值千金,而且……而且那是生的啊!”

林天明眼睛一瞪,一股属于族长的威压轰然散开。

“仙师的吩咐,你敢质疑?!”

“别说一头铁背蛮牛,就是要我林家的半壁江山,也得立刻奉上!”

“还有!”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记住,不要烹煮,不要任何佐料,就这么……生的送过去!”

“快滚!”

夜色如墨,笼罩着寂静的林家大宅。

白日的喧嚣与震撼,并未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平息,反而像投入水中的墨滴,在暗地里悄然扩散、发酵,浸染着每一个人的内心。

凶兽试炼场外百丈,已经被家族最精锐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连成一片,将这片区域映照得如同白昼,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林天明亲自坐镇于此,他搬来了一张太师椅,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禁地边缘,一夜未眠。

他时而望向那片被无形之力笼罩、显得模糊而扭曲的区域,眼神中交织着敬畏与期盼;时而又低头沉思,脸上阴晴不定,显然在消化着今日发生的一切,并为林家的未来做着艰难的盘算。

在他身后不远处,几位家族的核心长老也同样彻夜未归,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一丝难以察觉的贪婪。

始祖仙师!

这四个字,对任何一个林家族人来说,都意味着无法想象的机缘!

哪怕只是从仙师指缝里漏出一点半点的东西,都足以让他们受用终身,甚至让整个家族的实力产生质的飞跃!

“族长,那头铁背蛮牛已经送进去了,可……可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啊。”三长老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那可是一头重达三千斤、血气旺盛如烘炉的二阶妖兽!就这么生着送进去,别说是一个人了,就算是一头成年的赤炎黑纹虎,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吞食殆尽。

林天明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等着。”

他对仙师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仙师的手段,岂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揣测的?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动静!这说明仙师正在用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着某种重要的“恢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一名护卫统领快步跑到林天明身前,单膝跪地,沉声禀报:“族长!天朗少爷……在水牢里,闹起来了!”

林天明的眉头瞬间皱成了一个疙瘩。

“闹?”

“是!”护卫统领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天朗少爷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了锁链,打伤了两名看守,嘴里……嘴里一直在喊……说您被妖邪附体的林枫给迷惑了,要……要联合几位旁系长老,清君侧,诛妖邪!”

“混账!”

林天明勃然大怒,一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坚硬的铁木扶手应声碎裂!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清君侧?诛妖邪?

他这个蠢儿子,是被人当枪使了!

白日里广场上发生的事情太过震撼,必然有那么一些心怀叵测、不愿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的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而他那个被废了修为、受尽屈辱的儿子,无疑是最好的一枚棋子!

“是哪几个旁系长老?”林天明的声音冷得像冰。

“主要是……林啸云那一脉的人。”护卫统领低声回答。

林天明眼中寒光一闪。

林啸云,旁系大长老,一直以来都仗着自己辈分高、实力强,对自己这个嫡系族长阳奉阴违,觊觎族长之位久矣。这次,他是抓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把柄”!

“他们人呢?”

“林啸云集结了近百名旁系子弟,正朝着这边过来,口号是……要面见仙师,辨明真伪!”

“好一个辨明真伪!”林天明气极反笑,“他们是想来逼宫送死!”

他猛地站起身,正要下令护卫队准备镇压,一股莫大的危机感却陡然从心底升起!

不对!

林啸云虽然狂妄,但不是蠢货。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这位族长的实力。敢在这个时候公然发难,必然有所依仗!

就在他念头急转的刹那!

轰!!!

一声巨响从林家大宅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一道暗红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一片妖异!

“是宝库的方向!”三长老失声惊呼。

声东击西!

林天明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林啸云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来这里逼宫,而是趁着所有核心力量都被吸引到禁地周围的时候,去抢夺家族宝库!

宝库里,可存放着刚刚被他下令收集起来、准备献给仙师的所有天材地宝!

“竖子敢尔!”

林天明怒吼一声,身形一动,便要化作一道流光前去支援。

可就在他身形将动的瞬间,一股比夜色更冰冷、比深渊更死寂的意志,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全场。

那意志并非针对某个人,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暴怒中的林天明,动作都在一瞬间僵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片模糊扭曲的禁地区域。

只见那片区域的中心,一道瘦削的身影,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那扭曲的光影中走了出来。

正是林枫。

或者说,是那位苏醒的“仙师”。

他似乎刚刚“用餐”完毕,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衫依旧干净,只是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仿佛一种玉石般的、毫无血色的质感。那双眸子,也比之前更加幽深、冰冷,仿佛蕴藏着一片永恒的死寂。

他走出了禁制的范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剑拔弩张、一片混乱的场面,最后,落在了那道冲天而起的暗红色光柱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真吵。”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随即,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那遥远的、爆发出骚乱的宝库方向,极其随意地、仿佛在驱赶一只蚊子般,凌空……轻轻一划。

没有剑气,没有刀光,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划的动作。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根苍白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轨迹。

下一瞬。

在遥远的、数百丈之外的林家宝库上空。

一道细微到极致的、仿佛不存在的黑色裂痕,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那裂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却比世间最锋利的神兵还要锐利!它无声无息地蔓延,仿佛切开的不是空气,而是空间本身!

那道冲天而起的、由某种强大阵法催生出的暗红色护山光柱,在这道纤细的黑色裂痕面前,就像一块脆弱的豆腐,被悄无声息地、整整齐齐地……从中切断!

断口光滑如镜,没有一丝一毫的能量逸散。

紧接着,那道黑色裂痕继续向下,穿透了宝库坚硬的屋顶,穿透了里面的层层防御禁制,最终……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宝库的方向遥遥传来,又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恢复了寂静。

只有那道被切断的、正在缓缓消散的暗红色光柱,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木雕,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林天明更是浑身冰凉,手脚发软。

他知道林啸云的倚仗是什么了!那是他从一个古老遗迹中得到的、一次性的强大攻击阵盘!足以威胁到他这位族长的底牌!

可就是这样强大的底牌,在这位仙师面前……

连让他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随手一划。

人死,阵灭。

这是何等恐怖的手段?!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术”的范畴,这是“道”!是言出法随、念动则成的无上神通!

林枫缓缓放下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目光,转向了林天明。

“你的家族,内部很乱。”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我不喜欢麻烦。”

林天明一个激灵,瞬间领会了仙师的意思。

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如果他连自己家族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那他这个“小十七”的后人,恐怕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仙师恕罪!”林天明“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是晚辈无能!晚辈……晚辈立刻就去清理门户,定还仙师一个清净!”

“嗯。”

林枫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回禁地。

似乎在他眼中,这场家族内斗,就像是蝼蚁打架,连让他多费一句口舌的兴趣都没有。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第一次望向了青石城之外的、更加遥远深邃的夜空。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在聆听什么的奇异神色。

“……这个世界的‘根’,也被侵蚀了吗?”

他轻声低语,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那股腐朽、令人作呕的气息……”

“虽然很淡,淡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

他的眸子深处,那点万古不化的冰冷,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纯粹的……杀意,从中缓缓逸散而出。

『……原来,你们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