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馆,坐落于皇宫的东南角,是一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地方。
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没有喧嚣吵嚷,只有一股陈年的书卷气和墨香。
白沐抱着他那一大卷记录着血腥场面的竹简,走进了史馆的大门。
馆内的史官们,大多是些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一个个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案上,与故纸堆为伴。
看到白沐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是主管的老史官抬起了头。
他叫王安,是史馆的馆长,一辈子都耗在了这里,对“真实”二字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
“白沐,今日朝会与午门监斩,可有记录?”王安的声音有些沙哑。
“王大人,皆已记录在此。”
白沐将怀里沉重的竹简放到了王安的桌案上。
竹简铺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墨香,弥漫开来。
王安的眉头微微一皱。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卷,那是记录朝会的内容。
当他看到“太子萧玄,无证,请杀忠勇侯。帝准”这十二个字时,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疑惑。
“无证?”
王安喃喃自语。
他也是朝会的一员,自然也在场。
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感受到了太子萧玄身上那股“天命所归”的金色光辉。
在那股力量的影响下,他和其他大臣一样,都下意识地认为,太子所言,即是天意,即是真相。
可现在,被白沐这冰冷的十二个字一提醒,他才猛然惊觉。
对啊,证据呢?
从头到尾,太子殿下除了那句“梦中得先人示警”,什么证据都没有拿出来。
王安的心沉了下去。
他放下这卷,又拿起了下面记录监斩过程的竹简。
“太子曰:‘前世站错队,今生该有此下场’。”
“忠勇侯府七十二人,尽数被斩……其中,三岁以下幼童五人,六十以上老者八人。”
王安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看着这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文字,眼前却仿佛出现了那血流成河的场面。
他想起了忠勇侯那张写满风霜的脸,想起了他镇守北疆数十年的功绩。
一个为国为民的英雄,就这样,因为太子一句不清不楚的“前世站错队”,就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这算什么?
这史书,要怎么写?
难道要写“太子殿下天赋异禀,能见前世,故而诛杀叛逆”?
这不成神话传说了吗!
史书记载,最重实据!
王安当了一辈子史官,这个道理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抬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看着白沐。
“白沐,你确定,你记录的每一个字,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是。”白沐的回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皆为事实。”
王安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这些竹简,久久不语。
周围的其他老史官,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纷纷凑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竹简上的内容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和王安一般无二的震惊与茫然。
“这……这怎么可能?忠勇侯通敌,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一个史官不敢相信地说道。
“是啊,太子殿下身负天命,金光护体,怎么会冤枉好人?”
“可是……白沐的记录,也没有问题啊。太子殿下,确实没有出示任何证据。”
“‘前世站错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怎么这么……”
一个老史官想说“荒谬”,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质疑太子,就是质疑天命。
他们不敢。
但是,白机记录下来的这些冰冷的文字,又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们心中。
他们是史官。
他们的天职,是记录真相。
可现在,他们眼中的“真相”,和白沐笔下的“事实”,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太子身上那神圣的金光,让他们觉得太子是正义的。
可白沐笔下这桩桩件件没有证据的杀戮,又让他们觉得太子是残暴的。
到底该信谁?
王安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再睁开眼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指着白沐的竹简,对所有史官说道:“将白沐今日的记录,誊抄多份,作为原始档案,封存入库。”
然后,他又看向白沐。
“白沐,从今日起,你不用再管馆内杂务。你的职责只有一个。”
王安的声音无比凝重。
“跟紧太子殿下,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见的每一个人,你都必须给我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是,大人。”白沐躬身领命。
他知道,自己这颗小石子,已经在这潭死水里,激起了一丝微澜。
虽然这些老史官还被【前世镜】的法则影响着,但他们作为史官的职业本能,已经开始让他们产生怀疑了。
这就够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迟早有生根发芽的一天。
……
另一边,东宫。
萧玄一回到自己的寝宫,就将桌上的茶具全部扫到了地上。
“砰里乓啷!”
瓷器碎裂的声音,让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吓得跪倒一片。
“白沐!给本宫去查!这个叫白沐的史官,到底是什么来头!他的家世背景,师承何人,给本宫查个底朝天!”
萧玄怒吼道。
那个史官的眼神,那个史官的笔,像噩梦一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必须要把这个潜在的威胁,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很快,一名心腹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殿下,查……查到了。”
“说!”
“这个白沐,是三年前科举入仕的,因为性子孤僻,不善言辞,才被分配到了史馆。家世清白,就是个普通读书人,父母都是乡下种地的,也没有什么师承背景……”
太监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个调查结果,平平无奇到了极点。
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寒门学子。
“普通?”
萧玄的眼睛眯了起来。
一个普通的史官,敢在朝堂上顶撞他?
一个普通的史官,敢去监斩现场,一笔一划地记录他“滥杀无辜”?
这背后,要是没人指使,他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继续查!”萧玄的声音阴冷,“查他最近和谁接触过!尤其是……我那几个好弟弟!”
他首先怀疑的,就是他的几个兄弟,那些同样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皇子。
一定是他们,派这个史官来,故意抹黑自己!
“是,是!”太监领命,又匆匆跑了出去。
萧玄在大殿里来回踱步,心中的烦躁愈发强烈。
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脱离他的掌控了。
前世,他重生归来,手握“先知”的剧本,杀伐果断,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有人都对他敬畏有加,最终顺利登基,开创了一个铁血盛世。
可这一世,怎么刚开始,就冒出来一个如此碍眼的史官?
就像一碗美味的羹汤里,掉进了一只苍蝇,恶心至极。
“不行,不能让他再这么写下去了。”
萧玄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史官的笔,可以杀人。但本宫的剑,同样可以。”
他决定了,要找个机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史官,彻底闭嘴。
永远地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