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陆云深浑身一僵,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

一枚小小的、样式极其简单的黑色一字发卡。

材质普通,没有任何装饰。这是孟君子常用的,她总是习惯性地在睡前随手摘下,有时会不小心滑落。

这枚发卡,不知何时滚落进了这个缝隙,成为了这场彻底“清场”行动中,唯一的、被遗忘的“幸存者”。

陆云深紧紧攥着这枚冰冷的发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小小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

这微不足道的物件,此刻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仿佛看到她随意挽起长发时露出的白皙脖颈,看到她专注看书时几缕碎发散落额前,她随手摘下它丢在床头柜上的慵懒瞬间……那些曾经寻常的、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亲密画面,此刻却带着尖锐的倒刺,狠狠扎进他混乱的心。

那个鲜活、坚韧、带着独特气息的孟君子,那个曾在这个空间里留下温度的人,真的被他亲手推开了!并且,正在以更快的速度离他远去!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个该死的“青苗攀登计划”!

那是她事业的阶梯,是她规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也知道,一旦成功,意味着至少三年的分离!他内心深处一直恐惧着那一天的到来,恐惧着大洋彼岸的距离会冲淡一切,恐惧着优秀的她会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展翅高飞,再不需要他这个港湾。

这份对“未来失去”的恐惧,像潜伏的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安全感。

何清澜的突然出现,像一根点燃的引信,将他积压的不安和懦弱瞬间引爆!

他以为,抓住“过去”,弄明白那个“为什么”,就能填补那份因“未来分离”而产生的巨大空洞,就能让自己获得某种病态的平衡和安全感!

陆云深以为解决“过去”的问题,就能稳住“未来”的船。

但是用一段充满迷雾和伤痕的过往,去试图填补因自身懦弱而可能失去的未来挚爱,这真的能解决问题吗,还是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此刻陆云深毕竟还年轻,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而孟君子现在的行动——如此决绝地清空他的公寓——无疑是在告诉他。

她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在加速奔向那个没有他的未来!这个认知其实是让陆云深非常恐慌的,但是他的思绪很快被其他事情打断了。

就在这时,他西装内袋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助理白瑞的名字。

这震动像是将他从溺水的边缘拉回现实一秒。他艰难地接通,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说。”

“陆总,” 助理白瑞的声音带着谨慎,“您让我查的何小姐回国后的情况,有初步反馈了。我们确认她近期确实在本市的圣心医院有就诊记录,挂的是血液科专家号。”

陆云深握着发卡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血液科?他的心沉了沉。

白瑞继续道:“具体信息很难获取。医生口风很紧。只是……侧面了解到,何小姐的情况似乎……不太寻常。医生在初步看诊后,要求她尽快做一系列深入的、比较复杂的检查。具体是什么问题,有多严重,目前都还不清楚。”

白瑞顿了顿,“只知道是血液系统相关的,需要进一步确诊。”

何清澜……病了……血液系统……情况不太寻常……需要复杂检查……

这些模糊而沉重的信息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被孟君子离去的恐慌完全占据的大脑。

这团关于“过去”的迷雾,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浓重。

“另外,” 白瑞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位沈翊医生回复了。他表示他目前就在圣心医院进行短期交流,如果您想了解情况,他愿意明天上午十点,在他的办公室与您见面谈一谈。”

沈翊……那个一直陪在何清澜身边的医生……

陆云深闭了闭眼,掌心那枚冰冷的发卡硌得他生疼。

一边是孟君子决绝的背影和加速逃离、即将远离他的未来。

一边是何清澜模糊却沉重的病情和等待他去面对的、充满迷雾的过往真相。

他被夹在中间,撕裂感从未如此强烈。

对孟君子离去的恐惧压倒一切,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而何清澜这边,更像是一笔无法逃避的、充满问号的旧债。

陆云深认为,解开何清澜这个“过去”的结,或许能缓解他对失去孟君子这个“未来”的恐慌,尽管这逻辑链条脆弱得不堪一击。

“……知道了。” 陆云深的声音低沉、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明天上午十点,圣心医院。你安排好车。”

电话挂断,死寂重新笼罩了奢华而冰冷的公寓。

陆云深依旧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黑色发卡,颓然地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

陆云深挣扎着站起身,像个提线木偶般走向主卧的浴室。

巨大的按摩浴缸泛着冰冷的陶瓷光泽。

他打开水龙头,氤氲的热气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

他脱掉身上沾染了尘埃和颓败气息的西装,随手扔在地上,赤脚踏进温热的水中。

身体被热水包裹的瞬间,那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似乎有了一丝松懈。

他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的浴缸边缘,任由水流冲刷着疲惫的身躯。

浴室里只剩下哗哗的水声,隔绝了外界的死寂,却无法隔绝内心的喧嚣。

水汽氤氲中,他似乎看到了三岁时的自己。

小小的身影,穿着严肃中山装的爷爷。

还有一脸威严的父亲,那时他还只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不像现在权力更重,威严更甚。

离家之前,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母亲坐在一旁,脸色惨白,眼睛红肿,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痛苦和不舍,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头望去,母亲倚在门框上,用手帕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

车窗隔绝了她的哭声,但那绝望的背影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到了伯父家,父亲牵着他的手,交到了笑容温和的伯父和美丽温柔的伯母手中。

伯母蹲下来,眼里含着欣喜的泪光,轻轻摸着他的头:“云深乖,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懵懂地看着陌生的环境,看着生父和爷爷转身离去的背影,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第一次攫住了他幼小的心灵。

他不懂什么叫“过继”,只感觉自己像一件被转手的物品。

十岁。

伯父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伯母不知道去了哪里,伯父身边站着两个打扮妖艳的女人,两人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这两个男孩,一个6岁,一个7岁。伯父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漠。

“……你回你爸那边去吧。以后,这才是我儿子。”

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父亲更加严厉的目光和一句冰冷的训斥。

“以后要争气,别再被人退回来!” “退货”——这个词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幼小的自尊心上。

然后是十二岁。

家里气氛诡异,父亲脸色铁青,母亲唉声叹气。

他偷听到佣人窃窃私语,才知道原来大伯视若珍宝的那两个私生子,竟然都不是大伯亲生的!大伯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那两个孩子被带走了,大伯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没过多久,爷爷和父亲在书房里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云深那孩子,现在是你大哥唯一的指望了,也是你唯一的儿子了,唉,可怜云峰孙儿去世了,你以后路子不会止步于此,你一定要洁身自好,不能走歪。”

“云深是我们陆家两房的根苗,两边都认他!以后,他就是你大哥的继承人,也是你的继承人!”

他站在门外,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又一次成了一件物品,一件被两家争抢、却没有任何自主权的“财产”。

他的归属,他的命运,从来不由他自己决定。

唯一真正给过他温暖、像亲哥哥一样照顾他的大哥陆云峰,却在一次海边度假时意外溺水身亡了……

那巨大的悲痛和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孤独感,几乎将他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