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温水流过他的身体,却无法温暖那颗浸泡在冰冷回忆里的心。

每一次“被送走”、“被退回”、“被决定”,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害怕失去,害怕被再次抛弃,这恐惧深入骨髓,催生了他近乎偏执的控制欲和对安全感的病态渴求。

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抓住财富,抓住权力,以为这些冰冷的东西能筑起坚固的堡垒,保护自己不再被伤害。

他把自己包裹在成熟冷峻的外表之下,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脆弱,直到遇见孟君子。

她像一道毫无预兆的阳光,带着坚韧的生命力,她不会因为他的财富权势而谄媚,也不会因为他的阴郁冷漠而退缩。

她独立、清醒,像一株在贫瘠土壤里顽强生长的植物,自顾自地散发着勃勃生机。

和她在一起,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安定的力量。

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会抛弃他的人,一个可以让他停靠的港湾。

所以,当那个“青苗计划”摆在眼前,当她眼中闪烁着对更高学术殿堂的向往光芒时。

他内心深处那个被抛弃的小孩立刻尖叫起来!三年!甚至更久!她要飞走了!

飞到那个没有他的广阔天地!她那么优秀,光芒四射,她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她会不再需要他!她会……抛弃他!就像他生命里所有重要的人最终都离开他一样!

这份对“未来失去”的恐惧,超越了他对孟君子成就的骄傲,压垮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现在何清澜出现了,似乎只要解开这个谜团,填补那个关于“背叛”的旧伤口,就能获得某种虚幻的安全感,就能稳住他对孟君子即将离去的恐慌,就能……把她留下来。

陆云深猛地将头沉入温热的浴缸水中,试图隔绝那些翻涌的记忆和令人窒息的恐慌。

水流包裹着他,却只让他感觉自己像沉入了冰冷黑暗的海底,如同当年溺亡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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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深在助理的陪同下,脚步沉重地走向沈翊的办公室。

他西装革履,身姿依旧挺拔,但眼底深处却布满了红血丝,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冰冷的发卡,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推开办公室的门,沈翊已经等在那里。他穿着熨帖的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温润儒雅,眼神却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和洞察。

看到陆云深,他站起身,礼貌地伸出手:“陆先生,你好。”

“沈医生。” 陆云深与他握了握手,触感微凉。他单刀直入。

“我来的目的,相信助理已经转达。关于何清澜……她的病情,还有当年……”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沈翊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回办公桌后,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从容。

“陆先生关心清澜的病情,我能理解。首先,关于她的健康。”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缓得像在陈述一份病历报告。

“清澜确实患有血液系统的一种罕见病,学名叫做‘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症’(PNH)。这种病的特点是……”

陆云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系统罕见病?听起来就充满了不祥的预兆。他身体微微前倾,等待着更坏的消息。

“……这种病在临床上虽然属于罕见病,但并非不治之症。”

沈翊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随着医学发展,特别是靶向药物的出现,PNH的治疗已经有了长足进步。早期诊断、规范治疗,预后是可以达到临床治愈,或者长期稳定控制病情的。”

“清澜目前的情况,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和观察,各项指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病情稳定可控。”

陆云深愣住了。按照小短剧的套路,不是绝症?可以治愈?

这和他预想的沉重、悲情、甚至可能时日无多的画面相去甚远。

他下意识地问,“那她为什么看起来……”

“瘦?” 沈翊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

“陆先生,清澜的体型一直偏瘦,这是她的体质基础。加上女孩子嘛,多少会有些爱美的心思,对体重比较在意,之前可能有点过度节食。不过最近,”

沈翊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的调侃,“在我的‘强制营养干预’下,她体重已经回升了差不多十斤。”

原来那些让他觉得沉重、觉得她饱受病痛折磨的印象,竟有一半是来自于他自己的心理投射和先入为主的判断。

“那……你……” 陆云深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指向性更明确地问。

“你一直在她身边,是因为……” 他想问的是当年的事,是那笔钱,是母亲和大伯母的逼迫。

沈翊似乎明白他想问什么,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边界感。

“我留在清澜身边,首先是因为我是她的主治医生之一,我对PNH这个罕见病有持续的研究兴趣。她作为我的观察病例和治疗对象,她的康复进程和各项数据,对我的研究很有价值。”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专业而疏离,“至于其他的,比如过去发生了什么,涉及到个人隐私和医患之间的信任,我想,如果清澜愿意告诉你,她会自己开口。作为医生,我没有立场,也没有义务去讲述患者的私人过往。”

这番话滴水不漏,沈翊的态度很明确。他只负责病情,也只关心病情。

何清澜的私事,与他无关,更不该由他来转述。

陆云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沈翊的态度无可指责,却让陆云深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他清晰地记得何清澜刚回国时的苍白和脆弱,那绝不仅仅是“偏瘦体质”和“爱减肥”能解释的!

沈翊的轻描淡写,反而像一层薄纱,将那团关于“过去”的迷雾包裹得更加严实。

他直觉沈翊隐瞒了什么。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却被沈翊巧妙地挡了回去。

陆云深感觉自己非但没有拨开迷雾,反而在迷雾的边缘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何清澜的病到底有多重?当年她承受了多少?沈翊和她之间,又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更加盘踞在他心头。

“陆总,电梯在这边。” 白瑞低声提醒,打断了陆云深混乱的思绪。

两人沉默地走向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嘈杂的人声、叫号电子屏的闪烁、消毒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感官。

陆云深只觉得头脑昏沉,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更加烦乱的地方。

就在这时,走在他侧前方的白瑞脚步突然顿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陆总!您看……那个人……好像是……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