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青松观别院古朴的窗棂,在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驱不散林薇眉宇间凝结的浓重阴霾。

她端着清粥碗的手指微微颤抖,瓷碗边缘与指尖相触,发出几不可闻的磕碰声。眼下的乌青如同晕开的墨迹,清晰可见,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负抽走了精气神,连呼吸都带着一股疲惫不堪的微弱气息。

这已是连续第三个夜晚,她被同一个噩梦精准地拽入冰冷的深渊。

总是在午夜时分,万籁俱寂,那梦魇便如期而至。先是无边无际的北方雪原,视野所及皆是一片刺目的白,寒风如刀,刮过皮肤,带来刺骨的冷意。

随即,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洪流便蛮横地冲入她的感知——那不是单一的情绪,而是极其尖锐、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苦,混合着深入骨髓、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沉重执念,更诡异地交织着一种…一种本该纯净柔和、此刻却被强行扭曲、撕裂、玷污的灵气波动!

这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疯狂地拧成一股污秽又强大的绳索,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拖向梦境深处。

视野的焦点,总会艰难地落在那栋宅院上。那宅子样式古朴,飞檐翘角,透着历经风雨沧桑后的沉淀与底蕴,砖瓦木石间,本身似乎隐隐散发着一种温和内敛、中正平和的光华,像是祖辈积淀下的福泽。

但此刻,这层微弱的光华却被一层粘稠、灰暗、充满贪婪与恶意的气息死死缠绕、污染、吞噬,如同美玉被泼上污血,明珠陷入泥沼,令人扼腕。

而宅院之中,最让她心揪、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是那位老人。模糊的视线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个轮廓,是位身形瘦小、依稀可见慈祥模样的老妇人。

可她周身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一只无形无质、却散发着滔天恶念与刺骨寒意的鬼魅,正死死纠缠着她,撕扯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仿佛正在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吞噬。

那种无助与绝望,透过层层梦境的阻隔,依旧清晰无比地传递到林薇心中,让她每次都会在惊悸中猛地坐起,浑身冷汗淋漓,心跳如鼓擂动,之后再也无法入睡。

“林薇姐,你……你没事吧?”陈小玄咬着半个包子,含糊不清地问,终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林薇极差的脸色,“你这黑眼圈,快赶上后山竹林里那几只胖达了!昨晚又通灵‘上网冲浪’,追踪什么信号去了?”他试图用玩笑驱散这清晨的沉闷。

林薇勉强摇了摇头,放下手里那碗几乎没动过的清粥,声音沙哑而磕绊,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我……我做了个梦……很可怕的梦,连续好几天了……一模一样。”

在众人投来的关切与疑惑目光下,她断断续续地、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那个重复的噩梦,重点强调了北方的地点、样式古朴的宅院、那位气息微弱正被恶鬼纠缠的慈祥老人,以及最让她感到不适的——那痛苦、执念与纯净灵气被强行扭曲交织在一起的诡异感觉。

她话音刚落,陈小玄立刻把剩下的包子全塞进嘴里,一拍桌子,眼睛放光:“连续剧一样的预知梦?北方古宅?灵气被扭曲?还有恶鬼按时上班打卡害人?这听起来就是个‘大活’啊!源哥,七娘姐,大师!这现成的委托……不对,现成的行善积德的好机会不就摆在眼前吗?去看看吧!万一真有个老奶奶等着咱们救命呢?这可是积大功德的好机会!”他摩拳擦掌,一脸“探险寻宝”般的兴奋,显然已将可能的危险抛诸脑后。

柳七娘优雅地舀了一勺白粥,轻轻吹了吹,凤目微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林薇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趣:“痛苦执念与纯净灵气扭曲交织?怨鬼害人寻常,但这般古怪的组合……倒真是稀罕。像是上好的锦缎被泼了墨又掺了砂砾,不伦不类,却偏生拧成一股劲儿。嗯,去看看这热闹也无妨。”她语气依旧慵懒,仿佛只是决定去逛个街市,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般评价已然代表她真的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张清源放下筷子,面色严肃沉稳。他看向林薇,眼神里是可靠的关切:“此梦清晰重复,且令你灵神耗损至此,恐非无因。梦境所示,虽模糊,却有其指向。若真有无辜老者遭邪祟侵害,我等修行之人,秉持正道,确不能坐视不理。宁信其有,前去一探究竟,方为稳妥。”他的责任感和对邪祟的零容忍再次占据了上风,做出了决断。

然而,一向慈悲为怀、听闻有无辜者受难理应最先响应此事的慧明,此刻却反常地沉默着。

当林薇详细描述出“北边”、“样式古朴的宅子”、“气息微弱却透着慈祥的老人”这些关键词时,他手中匀速拨动的那串深色念珠,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一颗光滑的檀木珠子在他指尖停滞了片刻,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屏障。

北方……老宅……慈祥的老人……奶奶?

记忆中那座位于北地、童年曾生活过一段时日的肃穆而温暖的老宅轮廓,瞬间冲破时光的尘埃,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高大的门楣,磨得光滑的门槛,夏日里洒满庭院的阳光,冬日里暖融融的炕头。还有奶奶——那位总是将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脊背挺得笔直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永远带着对他独有的、慈祥到近乎宠溺的笑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檀香味,那是经年累月虔诚礼佛沉淀下的纯净温和的气息,几乎成了她的一部分……

不……不会那么巧……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骤然缠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呼吸猛地一窒,胸腔内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巨大的担忧和突如其来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平日里的镇定与温和。那被刻意深藏、几乎要与“慧明”这个身份融为一体的过往,那个名为“韩御枳”的孩子的伤痕,在此刻被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几乎是猛地抬起眼看向林薇,嘴唇微微翕动,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脱口而出,追问更多关于那老宅样式、那老人容貌的细节——哪怕只是梦境中模糊的影像。

但最终,理智艰难地压过了翻涌的情感。不能……不能在此刻贸然确认。万一是巧合呢?万一只是相似的景象触动了自己敏感的心弦?若不是……若不是……他尚未准备好面对那个答案,更不愿因自己的私心而影响团队的判断。他只是…还没准备好。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冰冷的恐惧与微弱的希冀疯狂交战。

“……小僧,”他终于开口,声音却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仔细听,还能辨出一丝竭力压制下的紧绷,“也觉得……应当前去查看一番。若真有邪祟害人,需尽早超度,免造更多业障。”他重新开始拨动念珠,指尖却泄露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轻颤,那频率也比往日快了些许。

虽然他极力掩饰,试图用惯常的悲悯语气覆盖那瞬间的异常,但那短暂的沉默和此刻语气中那不自然的沉重与艰涩,还是被对面看似细嚼慢咽、实则早已将桌上所有人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的柳七娘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若有所思地瞥了慧明一眼,目光在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下意识握紧了些的念珠上停留了一瞬,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红唇勾起一个极浅的、玩味的弧度,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秘密,却没有立刻点破。

这和尚,心里藏着事呢,而且,似乎与这噩梦息息相关。这趟北行,看来不会无聊了。

早餐桌的气氛,因林薇一个虚实交织的噩梦,更因慧明这反常的沉默与失态,变得微妙而凝重起来。北行探查,似乎已成定局,但每个人的心思,却已悄然发生了变化,潜流暗涌。

决定北上探查后,陈小玄立刻兴奋地尖叫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窜起来,旋风般冲向他那个位于院子角落、被委婉称为“工作室”的堆满杂物的棚子,嘴里嚷嚷着:“等着!这次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真正的‘秘密武器’!绝对比上次的靠谱!”

片刻之后,众人聚集在院中,看着眼前这个被陈小玄隆重推出的所谓“筋斗云·肆点零”,陷入了某种混合着震惊、怀疑和无语的短暂沉默。

这东西……实在难以形容。它勉强能看出是个飞行法器的轮廓,体积比前几天升级实验时那个摔得七零八落的“叁点零”要小上一圈,外壳由几种明显来源不同、颜色各异的金属板拼凑而成,连接处的铆钉清晰可见,甚至有些毛刺。

几个看起来尤其重要的连接部位,甚至还极其可疑地贴着几张明黄色的符纸,上面的朱砂纹路画得歪歪扭扭,似乎是用来加固和稳定能量用的,但效果看起来堪忧。整体造型充满了手工打造的粗糙感和一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拼上再说”的蛮干劲儿,与其说是法器,不如说更像某个废品回收站里精心挑选后组装起来的抽象艺术雕塑。

“嘿嘿,别看样子怪了点!”陈小玄完全无视了众人诡异的目光,得意地拍着那冰冷而凹凸不平的金属外壳,发出哐哐的响声,听得张清源眉头直跳,“核心动力我优化了!用了三张‘御风符’做成阵列驱动,能量回路是我新设计的!再加上我自己搓的小型反重力阵盘(试验版)!续航和极限速度可能暂时还比不上叁点零,但绝对能飞!而且更省动力!就是……呃……”他挠了挠头,难得地露出一丝讪笑,“平衡系统和减震模块还有点小瑕疵,还在调试中,路上可能……嗯……有点颠簸,大家多包涵,多包涵哈!”

张清源看着那几张在微风中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的符纸,又看了看那些仿佛随时会崩开的铆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着把这破铜烂铁当场拆了的冲动。

时间紧迫,林薇的状态不佳,徒步或寻找其他交通工具显然更不现实。他最终只是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沉重:“若途中散架,我尽力以雷法护持众人落地,你……”他瞥了一脸“相信我没错”表情的陈小玄一眼,语气森然,“好自为之。”

柳七娘用绣着繁复花纹的团扇轻轻掩着口鼻,似乎有点嫌弃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机油、金属碎屑和劣质朱砂的怪味,但她那双妩媚的凤目中闪烁的,更多是某种看到新奇玩具般的好奇与玩味:“小猴子,你这玩意儿,确定不是从哪个遭了灾的废品回收站里,刨出来的宝贝疙瘩?这符纸贴的……是怕它飞着飞着魂儿丢了吗?”

林薇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些,她对这件看起来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法器”的安全性表示了深刻且直观的怀疑,几乎想提议要不要还是用走的算了。

而慧明,他的反应最为不同。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这飞行器有多么离谱和危险,他的目光一直怔怔地望着北方那片灰蓝色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捻动着腕间的佛珠,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他那总是平和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与沉郁,仿佛灵魂早已飞向了那片遥远的土地,飞向了那座可能正被噩梦缠绕的古宅。陈小玄的炫耀、张清源的警告、柳七娘的调侃,他似乎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众人怀着一种近乎“壮烈”的忐忑心情,依次登上了这艘“筋斗云·肆点零”。舱内空间极为狭小,众人几乎是肩挨着肩、腿碰着腿地挤在一起。

陈小玄坐在最前面一堆看起来像是胡乱拼接起来的操纵装置前,手忙脚乱地拨动着几个颜色不一的按钮,又用力拉拽着几根看起来就不太可靠的金属拉杆,嘴里念念有词地调试着所谓的“符箓功率输出”和“阵盘平衡参数”。

果然,起飞过程就堪称惊险刺激。随着陈小玄猛地一拍某个红色按钮,飞行器下方贴着的御风符阵亮起一阵不稳定、忽明忽暗的光芒,整个机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解体。

同时,灵力不稳定导致的低沉嗡鸣声也时高时低,听得人心惊肉跳。这“筋斗云·肆点零”歪歪扭扭、极其勉强地拔地而起,离地瞬间还猛地倾斜了一下,吓得林薇低呼一声,死死抓住了旁边唯一能抓握的一根冰冷金属杆,指节攥得发白。

飞行器跌跌撞撞地爬升到一定高度后,开始以一种诡异的、忽快忽慢的速度朝着北方前进。舱内的颠簸程度远超“有点瑕疵”的描述,简直像是在暴风雨的海面上乘着一叶扁舟,时不时还会毫无征兆地猛地倾斜或者下沉一下,引发一阵小小的惊呼。

在这持续不断的剧烈颠簸和嘈杂的噪音中,慧明紧闭着双眼。 身体的晃动和金属扭曲摩擦的刺耳声音,仿佛与他脑海中某些尘封的、不愿触及的记忆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也是这样的颠簸……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辆离开北地老宅的汽车,也是这般摇晃着,碾过不平的土路。小小的他被母亲紧紧箍在怀里,透过摇晃的后车窗缝隙,拼命向后看。奶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那扇越来越远的、高大的宅门之外。汽车里弥漫着母亲身上陌生的香粉味和一种冰冷的决绝,取代了奶奶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檀香。那时的颠簸,带着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恐慌和无法抗拒的分离之苦。

……还有这种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 是父亲工厂里机器运转的声音?还是后来母亲再嫁后,那个狭小公寓里老旧水管发出的噪音?不,更像是……更像是十八岁那年夏天,他被父亲推出家门时,那扇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的声音!冰冷、刺耳、绝情,猛地斩断了他与过去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那声音之后,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茫然无措,口袋里只有寥寥几张纸币,身后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那种被抛弃的冰冷和绝望,比此刻飞行器外的寒风更加刺骨。

慧明的眉头紧锁,捻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借此驱散心中翻腾的旧日阴霾。修行六年,本以为早已平和的心境,在此刻竟如此轻易地被搅动。是因为靠近了吗?靠近那片承载了他最初温暖与最终离散的土地?靠近那个可能正在受苦的、他世间唯一的牵挂?

奶奶……如果真的是您……如果您真的正在遭受那样的痛苦……而我却迟到了这么多年……

一种混合着深深愧疚、恐惧和急切的情感在他胸腔里灼烧,几乎要冲破佛法的束缚。他猛地睁开眼,透过剧烈颤动的简陋窗框,望向下方飞速掠过的、逐渐变得北方萧索风貌的大地。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遥远的距离,直接落到那座古宅之中。

飞行器又是一个剧烈的俯冲,陈小玄在前方大叫着:“稳住!稳住!只是个小气流!哈哈,没事!”

张清源面沉似水,周身已有细微的电光开始流转,显然是做好了随时“硬着陆”的准备。柳七娘倒是适应得最快,甚至开始有闲心点评起下方的地貌风水。林薇依旧紧闭着眼,脸色惨白,似乎还在对抗着噩梦带来的残余恐惧和这糟糕的飞行体验。

而慧明,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念珠,将那冰冷的檀木珠子几乎要嵌入掌心。

北风呼啸,吹动着这架拼凑起来的飞行器,也吹动了他沉寂多年的心湖。波澜骤起,再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