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救你之人。”沈未晞的声音因喉咙受损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冷静,在这风雨交加的破庙里清晰可辨。

顾昭强撑着剧痛的身体,剑尖虽微微颤抖,却依旧精准地指向沈未晞的方向。他目光如炬,上下扫视着她,审视着这个突然出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锐利的女子。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双手包裹着奇怪的草叶,渗着血水,分明自身难保,却声称救了他?

“手段倒是特别。”顾昭声音低沉,带着重伤下的虚弱,却依旧难掩其中的威压与警惕,“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地?”他并未完全相信眼前之人,那迷药效果惊人,绝非寻常之物。

沈未晞并未直接回答。她一步步走近,无视那柄染血的长剑,目光落在他不断渗血的腰腹间。“你的伤,若再不处理,不必等他们醒来,你自己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她蹲下身,从破烂的衣襟内里扯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又伸手探向自己中衣的袖袋——那里缝着一个极隐秘的夹层,藏着几枚她从不离身的银针和一小瓶师父秘制的金疮药。这是她最后的依仗,竟未被陆明渊他们搜走。

“不想死就别动。”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命令口吻,仿佛此刻不是落魄孤女,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女。

顾昭微微一怔,这女子的气势与他狼狈的外表格格不入。他眯着眼,并未放松警惕,但身体传来的阵阵眩晕和无力感让他明白,她所言非虚。此刻,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沈未晞动作麻利,丝毫不像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她用小瓶里倒出的少许清水(亦是师父特制,有清创之效)冲洗了一下他腰腹间的伤口。伤口极深,皮肉外翻,几乎可见内里,看得人头皮发麻。她却面不改色,冷静得可怕。

清洗,上药,然后用布条紧紧包扎。她的动作又快又稳,指尖偶尔触及他的皮肤,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过程中,她甚至利用那几枚银针,精准地刺入他伤口周围的几处穴位,血流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下来。

顾昭心中惊疑更甚。这娴熟老道的处理手法,绝非普通医女所能及,更别提那神鬼莫测的迷药和此刻行云流水般的针法。她究竟是谁?

“略通一二?”顾昭重复着她之前的话,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却因扯动伤口而微微蹙眉。这若只是“略通”,那太医院的院判恐怕都得自称学徒了。

沈未晞包扎好最后一下,打了个利落的结,这才抬眼看向他。闪电划过,映亮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

“彼此彼此。”她淡淡道,“皇家暗卫统领顾昭顾大人,竟也会被人追杀得如此狼狈,躲在这荒郊野岭的破庙里。”

顾昭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瞬间迸发出极其危险的杀气,比方才面对那些黑衣人时更甚!他腰间的玉佩已被雨水和血污沾染,寻常人绝无可能认出!她不仅认得,还一口道破他的身份!

“你究竟是谁?!”他声音冰冷,手中的剑再次抬起,逼近沈未晞的咽喉,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斩于剑下。他的身份是绝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森寒的剑锋抵在喉间,传来刺痛感,沈未晞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双经历过死亡和重生洗礼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我说了,救你之人。”她重复道,声音依旧沙哑,“也是…可能与你有共同目标的人。”

“共同目标?”顾昭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送你一份见面礼,顾大人不妨听听。”沈未晞无视喉间的剑锋,缓缓开口,“城外三十里,黑风坳,有七王爷一处私矿,用以 clandestinely 冶炼锻造兵器,监工者是王府长史李贽的妻弟。”

顾昭持剑的手微微一顿。

沈未晞继续道:“京城百花楼,头牌清倌人‘月影姑娘’,是七王爷安置的眼线,专司笼络、探听吏部侍郎王元和的消息。王元和近日得了一幅《西山秋猎图》,真迹夹层里,藏着七王爷与边将往来的密信。”

她的声音不高,每说一句,顾昭眼中的震惊就多一分。这些情报极其隐秘,甚至有些是他手下暗卫正在艰难核查却尚未证实的线索!这个女子如何得知?!

“……还有,追杀你的这些人,”沈未晞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他们右臂内侧,皆烙有一个小小的火焰纹印,是七王爷麾下‘赤焰死士’的标志。行动失败,他们会咬碎口中毒囊自尽,顾大人若想留活口,最好现在就卸了他们的下巴。”

顾昭猛地转头,用剑尖挑开最近一名黑衣人的衣袖,果然看到一个清晰的火焰烙印!他毫不犹豫,迅速出手,咔嚓几声,利落地将几名还有气的黑衣人下巴卸掉,彻底杜绝了他们自尽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他再看向沈未晞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之前的杀气和警惕仍在,但更多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究和浓重的审视。

她不仅知道他的身份,还对七王爷的隐秘了如指掌!她提供的这些情报,价值连城!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是纯粹的质疑和威胁,而是带上了沉重的探究。

沈未晞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站直身体。雨势渐小,庙外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庙内气氛却更加凝滞。

“我是谁不重要。”她说道,“顾大人只需知道,我与七王爷、与永宁侯府、与那害我至此的夫婿和妹妹,有不同戴天之仇。而我…”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知道很多七王爷不愿为人知的秘密。”

“仇?”顾昭捕捉到这个字眼,“什么样的仇?”

沈未晞沉默了片刻,雷声隆隆远去,庙内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双包裹着草药、依旧狰狞可怖的手。

“顾大人见过新婚之夜被夫君和庶妹联手灌下毒酒,构陷与马夫私通,然后被活钉入棺、埋入地底的人吗?”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可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恨意,却让见惯生死的顾昭都感到一阵寒意。

“我见过。”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因为,我就是那个刚刚从坟里爬出来的人。”

饶是顾昭心志坚毅如铁,闻言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怔在原地。他看着眼前女子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看着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终于明白她那一身狼狈从何而来,那眼底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恨意从何而来!

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经历!又是何等强烈的怨恨才能支撑她做到这一点!

刹那间,许多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她那异于常人的冷静,她那不合身份的老道医术,她那对七王爷一党的惊人了解…若她真是死里逃生,背负血海深仇,那这一切似乎又有了某种可能的解释。

“永宁侯府…嫡女沈未晞?”顾昭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三日前永宁侯府嫡女暴毙的消息,他有所耳闻,却未曾想真相竟是如此!

“看来我的‘死讯’传得很快。”沈未晞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比哭更令人心头发涩。

顾昭沉默了,抵在她喉间的剑尖缓缓垂下。他看着她,目光复杂。眼前的女子,仿佛一株在暴风雨和血泥中顽强绽放的复仇之花,美丽而致命。

她提供的情报极具价值,她的仇恨指向明确,与七王爷为敌。而他自己,身受重伤,外有强敌环伺,急需盟友和庇护之所…

“你想如何?”他沉声问道。

“合作。”沈未晞毫不犹豫,“我助你扳倒七王爷,你助我复仇,在我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前,护我周全。”

这是赤裸裸的交易,基于共同利益和共同敌人。

顾昭凝视着她,权衡利弊。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郑重开口:“顾昭这条命,是姑娘所救。你所言之事,若皆为真,于公于私,顾某都义不容辞。”

这并非完全的信任,却是一个初步的、基于现实利益的盟约。

沈未晞心中稍稍一松。第一步,成了。

就在这时,顾昭终是因失血过多和精力耗尽,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重重向前栽倒。

沈未晞下意识上前一步,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勉强撑住了他高大的身躯。男人身体的重量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她微微蹙眉。

她费力地将他拖到佛像后相对干燥的角落,让他靠墙坐下。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确认包扎无误,只是需要时间恢复。

庙外雨声渐歇,天际隐约透出一丝灰蒙的光亮。长夜将尽。

沈未晞坐在顾昭身旁,毫无睡意。她看着地上那些被卸掉下巴、昏迷不醒的赤焰死士,又看看身边因重伤而陷入昏睡的暗卫统领,再低头看看自己这双破碎的手。

前路漫漫,遍布荆棘,杀机四伏。

但她眼底的火焰,愈烧愈旺。

侯府,王府,那些负她、害她、伤她的人…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