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山诊所,急诊室。

病号老钟被小心安置在病床上,陈奕明和阿平一左一右护在床侧,气氛凝滞。

“医生,他没事吧?”陈奕明声音紧绷,目光锁着床上灰败的脸。

白大褂的男医生口罩覆面,只露一双沉静的眼。他利落地接上心电监护,动作熟练。“并发了肺炎,毛细血管破裂,持续时间不长……先输消炎药,留观一晚。”声音透过口罩,冷静无波。

陈奕明心神不定,对视间,看清了那半张脸,“周医生?”这双眼睛他记得,当年在上海医院,小叔的主治医师之一。

周芸抬眼看他,口罩上方的眼角微弯,语气带着旧识的亲切:“小明?长这么大了。”

看到周芸,陈奕明恍然明白了小叔为何执意来此小诊所。

周芸毕业不久时,在部队参加过援边工作,和钟文舒曾有过几面之缘。五年前延边那场恐怖袭击,小叔为护民众肺部中弹,感染垂危,恰好周芸在上海进修,跟着专家连轴转好几宿,硬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

手术波折不断,折腾月余,后来周芸留在上海医院,成了最熟悉小叔病情的主治之一,如今竟放弃了公立编制自立门户?

“单干清净些……设备都是最新的,你小叔帮了我很多。”周芸调整着输液管,淡淡解释,算是回应了那份未问的疑惑。

“周医生,我小叔总这样吗?”

周芸叹了口气,解开钟文舒的衬衣,听诊器在那精瘦的胸膛的线条上按压,“反反复复的,生意场上戒不了烟酒,也只能慢慢熬。但他当过兵,命硬得很,我也一直帮他把着关,你尽管放心。”

医生年纪不大,瘦高个,皮肤白得透明,有双微垂的温润桃花眼,一副风吹就倒的病弱相,但锁骨宽而平直,取下口罩露出的五官寡淡却耐看,身上有股好闻的淡淡肥皂味。

就这一眼,陈奕明心里莫名生出股不踏实,但又很快被自己强行抹去。

钟平怀里的BP机突兀地“哔哔”作响。他掏出一看,眉头紧锁。“大哥……”他看向病床,又看看闪烁的屏幕,“厂里电话快打爆了,下午那批货单离不得人,不然得出岔子了……”

陈奕明立刻接话,“阿平哥,你快去。公司的事我不懂,只能辛苦你了。小叔有我守着。”他目光恳切,带着全然的信任。

钟文舒挣扎着,想抬起头,“还有……晓雯还在车里……你带她回去歇会……明天去公司看看,给她派个活……先慢慢来……”

阿平看看虚弱的钟文舒,又看看BP机,一跺脚:“成!小明你看紧点!周医生,劳烦!”他朝周芸点头,匆匆离去。

病房陷入寂静,只剩点滴声和钟文舒沉重的呼吸。陈奕明坐在硬木椅上,凝视那张苍白病容,褪去锐利与戏谑后,只剩脆弱。

这场景将他拽回四年前。

同样夜晚,同样病床边。十七岁的他请了长假,守着刚从延边鬼门关拖回的小叔,那人瘦脱了形,插满管子,气息奄奄。

钟家不缺请一个护工的钱,出问题的是他,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半个字也读不进去,拼了命想守在小叔身边。

那个初见时,意气风发的十九岁大哥哥,那个将他抱回家,为他撑腰,把他的喜恶放在心上,告诉他你不是景弘的保姆,许诺要护他一辈子平安的男人……可能要死了。

夜深人静,仪器滴答,只能听到间或的呓语。

棉签润湿那干裂唇瓣,指尖无意擦过锁骨凹陷处冰凉皮肤,心口骤然失控悸动,懵懂的情愫在生死边缘疯长。

他夜夜凝视着那苍白光滑的背脊,湿毛巾擦过每一寸皮肤,数着仪器的起伏祈祷度日,甚至钻入小叔的被窝,企图温暖那具冰凉的躯体。

直到某一夜,陌生的灼热冲动猛窜,他几乎想俯身……亲吻下去,顺着那流畅的背脊,往下……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时心头和身体烧得火起,吓得他慌忙冲进洗浴间,冷水劈头盖脸浇下,却仍熄不灭心头的火。

四年了,他企图用留学,用太平洋和美洲大陆的距离,压下那些荒唐的绮念,但此刻看着病床上脆弱身影,心口猛兽避无可避地再次蠢动。

不行……

陈奕明将指节收紧,指甲猛地掐入掌心,刺痛唤回清明。

钟文舒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蓦然响起。屏幕上“景弘”二字跳动。

陈奕明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小叔,按下接听。

“喂?小叔!”钟景弘声音年轻不耐,“我生活费没了!学校精英冬令营,机会难得,要一万报名费,赶紧把钱汇……”

陈奕明眉头一拧,声音骤冷:“是我。”

“……哥?你回国了?”钟景弘一顿,随即理直气壮,“这时候你就别管我了,让老钟接电话。”

钟文舒出于愧疚,对这个兄嫂唯一的遗孤总有些纵容,反倒是陈奕明能管上他一道。

“小叔现在不能接电话,”陈奕明语气沉冷,“他病了,很重,刚抢救完。”

“啊?病了?”声音透出丝慌乱,旋即被掩盖,“那……你跟他说一声嘛,钱……”

“钱什么钱,一万?一个村里才几个万元户?小叔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陈奕明打断他,“小叔供我们读书,身体熬坏了。景弘,你都上大学了,该懂事了。冬令营非去不可?安心学习,少想花哨不实用的东西。小叔要静养,别烦他。”

他心知肚明,那钱多半是用来打点关系,想去莾岭那鬼地方参军。边疆岂是这个被惯坏的小少爷待得住的地方?

钟家祖上有点军衔,但老爷子走得早,大哥钟文钦因公殉职,钟文舒也因伤退役。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条路风雪交加血肉横飞,岂是那么好走的?

钟景弘和钟文舒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有亲人的爱,更有怨。颜氏走私那桩案子,钟文舒曾鼓励堂兄嫂出庭作证,还申请了人身保护令,却仍未阻止悲剧发生。

在钟景弘眼里,父母死了,而那个拍着胸脯说会保护好他们的小叔,却还活得潇洒……这本身就是一根血淋淋的刺。表面再安分,他从未放弃亲手找出真相的念头。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传来讪讪又不服的声音:“……知道了。你……照顾好他。”

电话匆匆挂断。

陈奕明放下手机,眼神晦暗。夜渐深,走廊灯昏黄。他揉着发胀的眉心起身想倒水,急诊室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高大身影裹着室外微凉踏入。深色大衣,身姿挺拔如松,骨架宽大,步伐沉稳有力,清晰可见军人风骨。面容英挺,眉宇间正气与风霜交织,小麦色的皮肤充满男性魅力。

那人目光锐利扫过,落在钟文舒脸上。

陈奕明瞬间绷直,不动声色挡在床前一步。这人他不识,但那压迫性气息和毫不掩饰的关切,让他本能警惕。

“小舒?”来人开口,目光转向陈奕明,“他怎样?”熟稔仿佛唤过千百遍。

“小舒?”陈奕明心猛地下沉,重复这过分亲昵的称呼,眼神凶狠,“你是谁?”

他上下打量这年长几岁、成熟英挺的男人,警铃大作。一个成熟、优秀、与小叔关系匪浅,甚至拥有他未知羁绊的竞争者形象,带着巨大威胁感成型。

温情的人最多情,何况小叔这样擅交际又惹眼的美人,身边怎么会缺人?

林敬注意到陈奕明眼中浓烈的戒备与敌意,微挑眉:“我叫林敬,比钟文舒还大两岁,叫他‘小舒’有什么问题?”

“倒是你,小朋友,你是他什么人?这么紧张?”

“你——”那句“小朋友”和居高临下的态度刺得陈奕明火起,“我是他侄子”卡在喉咙。

他咬紧牙关,眼神锐利如刀,脱口而出:“你又是我小叔什么人?!”他下意识再上前一步,全然没了先前的乖顺伪装,身体彻底挡住林敬投向小叔的视线。

林敬看着这反应激烈的年轻人,深邃眼眸掠过一丝玩味。他并未回答陈奕明的质问,目光再次投向昏睡的钟文舒,眉头紧锁,声音带着焦灼和疑惑:“你小舒?”

说话间,他身形微动,似乎想绕过陈奕明靠近病床,右手极其自然地,径直探向钟文舒露在被子外、搭在床沿的手腕——那是此刻唯一裸露在外的皮肤,苍白得能看到淡青血管。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纤长指节的刹那——

“别碰他!”

陈奕明反应快得惊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猛地出手!不是格挡,而是五指如铁钳般收紧,指骨因用力而泛白,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腕骨。动作间带起的风声,在寂静病房里清晰可闻。

林敬低头看着陈奕明那只青筋暴起的手,再抬眼看向那双暴怒之下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杏眸,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

他非但没有挣脱,反而就着这个被紧紧攥住的姿势,毫无畏惧地回视陈奕明。

窄小的急诊室中,两个高大的男人对面而立,空气弥漫开无声却激烈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