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的来访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后又很快归于平静。
日子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似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笔丰厚的红包,像一种默许的象征,虽然并未带来言语上的亲近,但至少意味着孟家承认了这个孙子,以及...她这个母亲的存在。
林琳用那笔钱,给孩子添置了不少东西,也偷偷给自己和孟国风各做了一身新衣服,生活似乎宽裕了些,也踏实了些。
她与孟国风的关系,在经历了孩子生病和公婆来访的紧张后,进入了一种相对平缓的时期。
夜里的亲密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试探和算计,渐渐多了几分自然的默契和身体的熟稔。
孟国风的话依旧不多,但会更多地留在家里吃饭,会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会在她忙碌时搭把手。
一种基于孩子和日常相处的、细水长流般的温情,在两人之间缓慢滋生。
林琳也逐渐放下了部分心防,不再时刻紧绷着神经算计衡量。
她开始真正融入家属院的生活,和李秀英等其他几位性情相投的军属走得近了些,学会了在服务社精明地购物,在阳光好的午后和其他妈妈一起带着孩子晒太阳、交流育儿经。
她依旧美丽,但眉宇间褪去了最初的惊惶和刻意,多了一份沉静和从容。
然而,隐患并未完全消除。
关于她出身的闲言碎语并未彻底消失,只是转为了地下的暗流。
孙同志那次吃瘪后,明面上不再招惹她,但偶尔相遇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依旧让林琳如芒在背。
她知道,自己黑五类的出身和奉子成婚的经历,始终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
孟国风的事业似乎进入了关键时期,他变得更加忙碌,有时甚至几天都住在营部。
林琳独自带着孩子,虽然辛苦,却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惶惶不安。
她已经开始学着依靠自己,同时也隐隐意识到,只有孟国风越来越好,她和孩子才能真正安稳。
转机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悄然到来。
李秀英神神秘秘地来找她,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弟妹!好事!天大的好事!”
“怎么了秀英姐?”林琳正在哄孩子睡觉,被她吓了一跳。
“俺刚听俺家老赵说,上面下了文件,要落实政策啦!”李秀英压低声音,激动地说,“好像是对以前那些...嗯...成分不好的人,要重新审查,搞什么摘帽。”
“摘帽?”林琳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对!就是不是说你是黑五类就不是了!要讲证据,平反!”李秀英抓住她的手,“弟妹,你爸妈不是...你赶紧问问孟营长,想想办法,要是能把你家那帽子摘了,以后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
林琳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希望和不确定感充满。
摘帽?这可能吗?父母已经不在了,那些陈年旧账,还能清算吗?
晚上孟国风回来,林琳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提了这件事。
孟国风听完,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政策,我正在托人打听你父母当年的具体情况,需要时间,也需要证据。”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给了林琳前所未有的希望。
她第一次主动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眼中闪烁着泪光:“真的...有希望吗?”
孟国风看着她激动又脆弱的样子,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力道沉稳:“我会尽力。”
这三个字,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林琳安心。
接下来的几个月,孟国风果然动用关系,多方奔走。
过程并不顺利,年代久远,材料缺失,阻力重重。
林琳焦灼地等待着,每一次孟国风疲惫地回来,她都能从他紧锁的眉头或稍显轻松的神情中判断出进展。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似乎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她会在他深夜伏案写材料时默默递上一杯热茶,他会偶尔跟她简单说明一下遇到的困难和进展。
一种超越身体欲望和精神算计的、更为牢固的纽带,在共同的目标和努力中悄然形成。
终于,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孟国风带回来了一个厚厚的档案袋。
“差不多了。”他将档案袋放在桌上,脸上带着难得的、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调查清楚了,你父母的问题...主要是被诬陷的,材料已经递上去了,应该很快会有正式结论。”
林琳颤抖着手打开档案袋,里面是厚厚的调查报告和一纸初步的平反证明。看着父母的名字后面那“予以平反,消除影响”的字样,她的眼泪瞬间决堤,压抑了多年的委屈、悲伤和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孟国风没有劝她,只是默默地将她揽入怀中,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给予安慰。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哭泣时给予如此主动而温暖的拥抱。
父母的平反像一道分水岭,彻底改变了林琳的处境。
虽然正式的“摘帽”程序还要走一段时间,但消息已经在家属院传开。
那些背后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几乎一夜之间消失了。
孙同志再见到她时,甚至会勉强挤出个笑脸打招呼。
她不再是那个抬不起头的“黑五类狗崽子”,她是孟营长的爱人,是烈士(平反后追认)的后代,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宽阔而明亮。
这一年的春节,小家第一次充满了真正的喜庆氛围。
孟国风休了假,带着她和孩子去城里拍了张全家福。
照片上,孟国风穿着军装,身姿笔挺,嘴角带着一丝罕见的笑意;林琳抱着穿着红棉袄、虎头虎脑的儿子,笑容温婉而明亮;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镜头。
这张照片被林琳仔细地镶在镜框里,挂在了床头。
年后不久,孟国风接到了调令,晋升副团长,即将调往另一个更大的军区任职。
这是一个重要的升迁,意味着更广阔的天地,也意味着新的挑战。
林琳开始忙碌地收拾行李。
看着这个生活了一年多、承载了她太多挣扎与转变的小屋,心中感慨万千。
在这里,她从一个绝望的逃亡者,成为了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最终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清白和尊严。
临行前夜,孩子已经睡熟。两人最后一次躺在这张硬板床上。
“去了那边,一切重新开始。”孟国风在黑暗中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可能还会遇到很多困难。”
“嗯,我知道。”林琳轻声回应,“我不怕。”
沉默了一会儿,孟国风翻过身,面对着她。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灼:“林琳...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林琳的心微微一颤。
他这是在...试图和解?与过去那个充满算计和不堪的开始和解?
“以后,”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们好好过日子,带着建军。”
他的话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却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林琳的心田,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他带着薄茧的大手。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更多的是释然和希望。
新的军区大院比原来更大,条件也更好。
孟国风更忙了,但地位更高,能给予家庭的庇护也更坚实。
林琳凭借着之前积累的经验,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
她报名参加了夜校和文化补习班,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努力填补着过去错失的教育。
她不再仅仅是孟团长的家属,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字——林琳。
她甚至因为字写得好,被选进了家属委员会的宣传组,帮忙出板报、写标语。
她的人生,终于不再仅仅围绕着丈夫和孩子展开,有了属于自己的、微小却实在的光彩。
孟国风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眼神中多了几分欣赏和尊重。
两人的交流不再局限于孩子家常,偶尔也会聊些工作上的见闻、时政的看法。
虽然观点未必一致,但至少有了平等对话的基础。
岁月流淌,孩子一天天长大,咿呀学语,蹒跚学步。
林琳又怀孕了,这次是计划内的,带着喜悦和期待。
孟国风虽然依旧严肃,但看着妻子再次隆起的腹部,眼神里的温柔日渐明显。
又是一年春节,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趟孟家,这一次,周淑贞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甚至主动抱了抱小孙女,孟卫东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给了两个孩子厚厚的红包,吃饭时,还难得地给林琳夹了一筷子菜。
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
很多年后,当他们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林琳和孟国风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孟国风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林琳在旁边侍弄花草。
“老伴儿,”孟国风忽然放下报纸,叹了口气,“有时候想想,这辈子最对不住你的,就是开头那几年...”
林琳修剪花枝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容平静而祥和:“都老黄历了,还提它干嘛。路都是自己走的,好的坏的,认了就行。”
她看向远处嬉闹的孙辈,目光悠远。
这一路走来,沟壑纵横,算计与真情交织,屈辱与尊严并存。
她曾用身体做赌注,用孩子当筹码,在时代的缝隙里艰难求生。
幸运的是,她赌赢了第一步,而后用漫长的岁月,一步步将那份冰冷的算计,熬成了掺杂着复杂情愫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起点不堪,但终点尚暖。
于她而言,这已是命运最大的馈赠。
长路漫漫,终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