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饭馆的拥挤是最好的,它把人圈挤在一处,距离近了,再加些酒,便什么话都敢与陌生人讲了。

“大爷,病了?”

“哈哈,病了大半年,中药治不好,哈,病着呗,这年月,早死是福。”

粗陶酒碗见了底。

戴叙白搂着大叔的肩膀,趴在他耳边含糊地说:“大爷,还是要活的……试试西药,我听说啊,茂台先生有药。”

大叔的脸格外红润些,病症痊愈了一般,他喷着酒气笑着:“你说谁?朱茂台吗?他当然有药,他有满仓库的药……哈哈哈,可那是人家的买卖,是银子……买不到,买不起哦……”

戴叙白大约也醉了,搂着大叔嚷嚷:“你告诉我他的仓库在哪,我去给你弄药来。”

“哈哈哈,你小子……哈哈……年轻人啊,你才要好好活,我可不值得你做糊涂事……”

“哈,好久没人跟我讲这么多话了,今天可真快活……真快活啊……”

大叔缓缓趴在桌子上,仍笑着。他闭上眼睛,似醉了,也似倦了。

戴叙白望着他遍布风霜的脸,忽然发觉,他的年纪应该没那么大,至少比自己父亲小些。

他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扭回头,便瞧见一个黄脸汉子在朝他笑。

“先生,朱茂台的药都藏在他家里。”他咧嘴笑笑,又摇摇头,“先生,你管不了的。”

戴叙白抹了把脸,勉强扯起嘴角:“他做黑市生意,还敢把东西藏在家里?就不怕被人赃并获?”

“哎,先生怎么说糊涂话?他们那些黑市老板可是警察署都不敢管的,放在家里又能怎么样?警察署嘛,只会抓我们这样的人来顶缸,正经事是不管的……”

汉子大抵也醉了,竟开始嘀咕警察署的坏话。

饭馆仍旧热闹。

有人大声笑,把白日里不敢笑、不敢讲的都在这方圆寸地发泄出来;也有人与谁都不讲话,就着馒头灌下满腹热水,便急匆匆的骡子似的拉起洋车,奔向不远处的霓虹,似乎只要他跑得再快些,也能把双脚踩在汉白玉台阶上。

戴叙白猛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摸索出二角钱,悄悄塞进大叔的衣兜后落荒而逃。

路上的积雪无人清扫,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实了,又滑又脏。

戴叙白缩着脖子往报社的方向走。

他把身上最后一点钱给了大叔,自己只能步行七八里路。

幸而方才喝了酒,幸而今夜晴朗,明月高悬,无雪亦无风。

……

寒冷总是与寰宇汇无关的。

舞池内人头攒动,一朵朵盛开的裙摆摇曳翩跹。

“三公子,鄙人朱茂台,前两个月在佟家大公子的婚宴上与您见过的。”朱茂台双手捧着酒杯,赔笑凑到夏禹柏身旁。

夏禹柏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眼前一切都入不得眼似的,只无聊地轻轻揉捏身边人的细腰:“不认得。”

“哈哈,三公子贵人事忙,不记得我也应该。”朱茂台眼珠兜了一圈,落到被夏禹柏拥着的女人身上,“这便是景明戏院的玉老板吧?早听闻玉老板的《玉堂春》唱得最好,只可惜每次刚刚见到水牌,戏票便售罄了。”

夏禹柏略挑眉梢,终于侧头正眼看向朱茂台。只是想了又想,仍没想起他是哪一位。

“哦,”夏禹柏问,“什么事?”

朱茂台没料到夏禹柏问得如此直白,面上微滞。忽然想起去岁年终,家中有远亲趁着年节来家里讨赏。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只是他从打赏的爷变成了讨赏的人。